寻曦若芳菲精选章节
第一章
方知寻站在画廊中央，耳边是络绎不绝的赞美声，眼前是自己耗费两年心血完成的《山河入梦》系列画作。开幕式已经进行了三个小时，他的嘴角因为保持微笑而微微发僵。
"方老师，这次的作品比之前更加成熟了。"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评论家握着他的手说道，"特别是《北疆晨曦》那幅，将辽阔与孤寂表现得淋漓尽致。"
"谢谢。"方知寻点头致意，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那幅被众人称赞的作品。画中，朝阳将天山雪峰染成金红色，一个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背包客身影站在悬崖边缘。没有人知道，那个模糊的背影里，藏着他多少次独自采风时的孤独。
助理小林匆匆走来，在他耳边低语："方老师，媒体采访都安排好了，接下来是《艺术前沿》的专访。"
方知寻轻轻呼出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深蓝色衬衫的袖口。成功，这是他二十五岁就已经获得的东西。美术学院最年轻的客座讲师，两次全国青年画家金奖得主，作品被多家美术馆收藏。可每当站在自己的画前，听着那些或真诚或客套的赞美时，他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
回到工作室已是深夜。方知寻松开领口，将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电脑屏幕在昏暗的工作室里发出幽幽蓝光，他忽然想起已经很久没登录那个绘画论坛了。
输入网址，登录，熟悉的界面映入眼帘。右上角的私信图标显示着鲜红的"99+"。他随手点开，大部分是粉丝留言和合作邀请，直到他看到一个熟悉的ID：水墨青花。
这个ID从他三年前第一次在论坛发布作品时就经常出现，总是能精准地评论他画中那些刻意隐藏的情绪。方知寻点开最新的一条私信，是三天前发的：
"看到《山河入梦》的预告了，那幅《江南雨巷》让我想起你说过最喜欢雨天作画。砖墙上的青苔颜色处理得比以往柔和，是换了颜料吗？还是...心境不同了？"
方知寻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发颤。三年来，"水墨青花"几乎评论过他每一幅作品，有时甚至比他本人更清楚那些笔触背后的情绪。他们从未见过面，却像是认识了很久的老友。
他斟酌着回复："颜料还是温莎牛顿，不过稀释剂换了一种。你说得对，画那幅时确实在想一些往事..."
令他惊讶的是，对方的状态立刻显示"在线"，回复几乎瞬间弹出："凌晨两点还在线，画展成功后的失眠？"
方知寻轻笑出声，打字道："被你看穿了。今天听到太多赞美，反而觉得空虚。"
"因为那些赞美都没说到点上。""水墨青花"回复，"他们看到的是技巧和构图，但你想表达的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独。"
方知寻的呼吸停滞了一秒。酒杯在他手中微微倾斜，冰块碰撞发出清脆声响。这个素未谋面的网友，竟一语道破他创作时的心境。
他们聊到天色微亮，从油画技法到各地写生见闻，从古典音乐到现代诗歌。方知寻发现"水墨青花"不仅懂画，更懂他每一幅作品背后的故事与情感。当对方提到他早期一幅很少人注意的素描《雨中的公交站》时，他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那幅画我五年前只发过一次。"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最后只发来一句："因为那是我最喜欢的。"
方知寻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约定道："一周后这个时间，我们再聊？我有些创作上的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
"好。""水墨青花"简短回复，随即头像变灰。
城市的另一端，安若曦合上笔记本电脑，双手微微发抖。她起身拉开窗帘，晨光已经洒在书桌上。抽屉里躺着一本厚厚的素描本，翻开后全是临摹方知寻作品的练习，从最早的线条生涩到后来的形神兼备，整整七年。
她轻轻取出夹在最后一页的照片——高中毕业照。第二排左数第三个是年轻的方知寻，笑容灿烂；而她站在最边缘，几乎被前排同学挡住。那是他们唯一的合照，尽管他可能根本不记得班上有她这个人。
安若曦的手指抚过照片上方知寻的脸，轻声自语："终于，又靠近了你一步。
第二章
方知寻关掉电脑，起身时膝盖撞到了茶几。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和一个陌生人聊到了天亮。窗外，城市开始苏醒，晨光穿透薄雾洒在画架上未完成的作品上。
他揉了揉太阳穴，威士忌的余韵还在血管里跳动。那个叫"水墨青花"的人仿佛能看透他的灵魂，每一句评论都精准击中他创作时最私密的情绪。这种感觉既令人颤栗又莫名安心。
手机震动起来，是小林发来的消息："方老师，十点有《艺术时代》的采访，需要我去接您吗？"
方知寻回复了一个"不用"，然后走进浴室。冷水冲刷着脸庞，他抬头望着镜中的自己——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嘴角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三天后，方知寻再次在深夜登录论坛。私信图标上已经显示"123"，但他径直点开了与"水墨青花"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三天前那个简短的"好"。
他犹豫片刻，发了个试探性的表情符号。几乎立刻，对方的状态变成了"正在输入"。
"在修改《北疆晨曦》？"水墨青花问道。
方知寻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惊讶地看向画室角落——被他遮盖起来的画布正是那幅《北疆晨曦》。他原本打算重新处理远处的山峦轮廓，但还没告诉任何人。
"你怎么知道？"他打字问道。
"猜的。"对方回复，"你每次画展后都会修改一两幅作品，尤其是被评论最多的那幅。三年前的《城市灯火》也是这样。"
方知寻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习惯，而这个陌生人却记得如此清楚。他们又开始了那种奇妙的对话，从颜料配方聊到各自喜欢的音乐家，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技法聊到当代艺术的困境。当方知寻提到自己正在构思一个以"记忆"为主题的新系列时，对方发来了一段让他屏住呼吸的话：
"记忆不是线性的，而是像水彩一样会晕染、交融。你想表达的应该是那种模糊却真实存在的情感，就像你高中时画的那幅《雨巷》——虽然技法不成熟，但那种潮湿的忧伤感特别打动人。"
方知寻的指尖发凉。他高中时确实画过一幅《雨巷》，但从没在任何公开场合展示过，更没发到网上。那是他高二那年，暗恋的女生转学后，他在一个雨天随手画的。
"你是谁？"他快速打字，"你怎么会知道我高中时的画？"
对话框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持续了很久，久到方知寻以为不会得到回复。终于，一条消息弹出：
"猜的。很多画家年轻时都画过类似的题材。"
这个解释牵强得可笑，但方知寻没有追问。某种直觉告诉他，"水墨青花"身上藏着秘密，而他莫名享受这种抽丝剥茧的过程。
接下来的两周，他们几乎每晚都会聊上几个小时。方知寻发现自己在期待这些对话，甚至比面对那些艺术评论家时更加放松。在这里，他不需要伪装成成功的青年艺术家，可以谈论失败、困惑和那些不为人知的脆弱时刻。
一天深夜，当"水墨青花"又一次精准指出他新作中刻意隐藏的一处笔触变化时，方知寻突然冲动地发出邀请："我们见一面吧。下周六下午三点，在梧桐街的'岁月'咖啡馆。"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三年来的线上交流突然要转为线下见面，这个跨越似乎太过突兀。更奇怪的是，他竟然感到一阵紧张，就像第一次约会的毛头小子。
对方的状态反复在"在线"和"离线"之间切换，最后发来一句："让我考虑一下。"
方知寻盯着这行字，胸口泛起一种陌生的失落感。
城市的另一端，安若曦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仿佛这样就能逃避那个邀请。她的心脏跳得如此剧烈，几乎要冲破胸腔。七年了，从高中毕业那天起，她就再没见过方知寻真人。
她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抽出一个牛皮纸包裹的文件夹。里面整齐地收藏着七年来关于方知寻的一切：报纸剪报、展览手册、甚至是超市收银台旁的艺术杂志上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最厚的那本是她的评论笔记，每一页都对应方知寻的一幅作品，详细记录着她的分析和感受。这些笔记是她每次以"水墨青花"身份评论时的素材库。她翻到最新一页，上面是关于《山河入梦》系列的长篇分析，字迹因为反复修改而显得有些凌乱。
安若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耳边回响着方知寻的邀约。她当然想见他，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了七年。但她更害怕——害怕他认出自己就是高中时那个总是坐在教室角落的安静女生，害怕这场精心维持的"网友"关系会因此变质。
书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学校同事发来的消息："若曦，下周一教研活动你的发言准备好了吗？"
安若曦这才想起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市第三中学的美术老师。白天，她是学生们眼中温和认真的安老师；夜晚，她则化身对方知寻作品了如指掌的"水墨青花"。
她回复完同事，重新打开电脑。屏幕上是与方知寻的对话框，光标在回复框里闪烁，却迟迟打不出一个字。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缓慢地打字："好，周六见。我会穿一件青色连衣裙，拿一本《艺术的故事》。"
发送前，她又删掉了关于衣着描述的部分，只留下简单的"好，周六见"。
方知寻几乎是立刻回复："不见不散。"
安若曦合上电脑，走到窗前。夜色中的城市灯火阑珊，远处美术馆的轮廓依稀可见——那里正在展出方知寻的《山河入梦》。她买了好几次票，却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去，只能在网上反复观看展览的360度虚拟导览。
她转身看向墙上的日历，距离周六还有五天。足够她改变主意无数次的时间，却也足够准备一场时隔七年的重逢。
安若曦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老旧的素描本，扉页上贴着高中毕业照。照片里，方知寻站在第二排，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而她站在最边缘，被前排同学挡住大半身影。
她轻轻抚过照片，低声自语："这一次，你会记得我？”
第三章
周六下午两点四十五分，方知寻第三次调整领口。他选了件深蓝色亚麻衬衫，既不会太正式又不显得随意。站在"岁月"咖啡馆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镶嵌着彩色玻璃的木门。
咖啡馆内光线柔和，老式留声机播放着德彪西的《月光》。方知寻的目光扫过每个角落，最后定格在靠窗的位置——一个穿浅青色连衣裙的女子正低头翻看一本书，黑发垂落遮住了半边脸颊。
他走近时，女子恰好抬头。一瞬间，方知寻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感。她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色，眼尾有一颗几乎不可见的小痣。
"水墨青花？"他试探性地问道。
女子合上手中的《艺术的故事》，嘴角微微上扬："方老师。"
声音比想象中要清亮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方知寻在她对面坐下，注意到她放在桌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没有涂任何颜色。
"叫我知寻就好。"他说，"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也没想到你会邀请我。"她低头搅动咖啡，杯中的拉花已经有些散了，"三年网友，突然见面确实有点奇怪。"
服务员走过来，方知寻点了一杯美式。对面的女子——现在他知道她叫安若曦了——微微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只是没想到你会喝这么苦的咖啡。"
方知寻挑眉："你好像对我的很多习惯都很了解，却对我的咖啡偏好感到惊讶？"
安若曦的耳尖微微泛红。她今天化了淡妆，但遮不住脸颊上那抹自然的红晕。"我猜你喜欢喝茶，"她说，"你的画里经常出现茶具。"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但方知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服务员送上咖啡，暂时打断了这个微妙的话题。
"所以，"方知寻啜了一口咖啡，"你是做什么的？论坛资料里只写了'艺术爱好者'。"
"美术老师。"安若曦回答，"市三中，教初中生。"
方知寻眼睛一亮："难怪你对绘画教育那么有见解。上次你说儿童美术应该更注重创造性而非技巧，我很赞同。"
他们聊起艺术教育，聊起各自喜欢的画家，聊起城市里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画廊。安若曦说话时习惯用左手比划，偶尔会咬一下下唇，像是在斟酌用词。随着谈话深入，她眼中的戒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光芒。
"你上次提到的新系列，"她突然问道，"关于'记忆'的那个，进展如何？"
方知寻惊讶于她的记性："还在构思阶段。我想尝试用多层透明画法表现记忆的叠加和扭曲，但还没找到合适的载体。"
"为什么不回归最初的媒介呢？"安若曦轻声说，"你最早是用铅笔素描的，那种黑白灰的层次感其实很适合表现记忆的模糊性。"
方知寻的手指在咖啡杯上顿住了。很少有人知道他最初是画素描起家的，更少人知道他对黑白灰的特殊情感。
"你真的很了解我，"他直视她的眼睛，"但我们以前真的没见过吗？"
安若曦的睫毛快速眨动了两下。她端起咖啡杯，巧妙地用这个动作挡住了半张脸："可能是在某个展览上？我经常去看画展。"
方知寻没有追问，但那种熟悉感挥之不去。尤其是她笑起来时右嘴角比左嘴角稍高的样子，像是在哪里见过无数次。
谈话进行到一小时零七分钟时，方知寻的手机响了。他皱眉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小林。
"抱歉，我得接一下。"他起身走到咖啡馆外。
安若曦望着他的背影，长舒一口气。她的手指在桌下微微发抖，不得不紧紧交握才能稳住。七年了，她终于又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岁月将他轮廓雕刻得更加分明，眼角有了细小的纹路，但那双眼睛依然如她记忆中一样，在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棕色。
她偷偷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迅速记下几个关键词：亚麻衬衫、皱眉时左眉比右眉高、说话前会轻舔下唇。这些细节是照片和视频里看不到的，是她作为"水墨青花"三年也未曾了解的部分。
方知寻很快回来，脸色有些凝重："抱歉，美术馆那边出了点状况，我得立刻过去一趟。"
"没关系。"安若曦合上本子，"我们改天再聊。"
"改天是什么时候？"方知寻追问，语气比想象中急切，"明天？下周？"
安若曦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要求再次见面。"我...周末都有空。"她最终说道。
方知寻匆匆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撕下一张便签纸递给她："直接联系我，别只在论坛上留言了。"
他起身收拾东西时，一本素描本从包里滑了出来，啪地掉在地上，散开几页。安若曦弯腰去捡，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速写吸引——全是咖啡馆里的客人，有的在读书，有的在交谈，每幅旁边都标注着日期和时间。
"你每天都画？"她将本子递还给他。
"职业习惯。"方知寻接过本子，突然停顿了一下，"等等，我落了几页在..."
他翻到本子最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安若曦注意到那是几张被撕掉的痕迹。
"算了，可能是我记错了。"他将本子塞回包里，"真的得走了。我会联系你的，安...若曦？"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安若曦点点头，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直到咖啡馆的门完全关上。
她呆坐了几分钟，然后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折叠的纸——那是方知寻素描本里掉出来的几页，她刚才趁他不注意藏了起来。纸上是一系列速写，主角全是同一个人：低头看书的她，托腮思考的她，微笑的她。
每一幅旁边都标注着今天的日期和时间，最早的一张写着"14:50，初见"。
安若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线条，胸口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她小心地将纸张收好，起身离开咖啡馆。阳光正好，照在她微微扬起的嘴角上。
与此同时，方知寻坐在出租车上，不断回想着安若曦那个似曾相识的微笑。电台里正播放着一首老歌，是周杰伦的《晴天》。他突然想起高中时，有个女生总在午休时间坐在教室角落画画。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记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他掏出手机，给小林发了条消息："帮我查个人，市三中的美术老师，叫安若曦。"
发完又立刻补了一条："算了，不用查了。"
有些谜题，他更想自己慢慢解开。
第四章
凌晨两点十七分，安若曦又一次翻开了那几张速写。台灯将纸张照得近乎透明，方知寻的每一笔线条都清晰可见。她轻轻抚过纸面上自己的侧脸，指尖能感受到铅笔留下的细微凹痕。
手机屏幕亮起，是方知寻一小时前发来的消息："速写本缺了几页，是不是落在你那里了？"
安若曦咬了咬下唇。她应该坦白，应该立刻归还，可某种执念让她打出了违心的回复："没看到，可能是掉在咖啡馆了？我明天去问问。"
发完这条消息，她立刻锁上屏幕，仿佛这样就能逃避自己的谎言。床头的毕业照里，十七岁的方知寻笑容灿烂，而角落里的她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七年过去，他终于看到了她，却是以这种方式。
手机又震动起来。方知寻回复得很快："没关系，只是些随手画的。对了，周六有空吗？我想请你看看我新系列的构思。"
安若曦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心跳快得不像话。理智告诉她应该保持距离，可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打出："好啊，什么时间？"
"下午三点，我的工作室。地址发你。"
安若曦将手机按在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去他的工作室？那比咖啡馆更私密，更危险。她翻身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厚重的剪报集。里面全是关于方知寻的报道、访谈和展览评论。
清晨六点二十三分，安若曦第三次检查手机。方知寻的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昨晚——"下午三点，我的工作室。地址发你。"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眼底。床头柜上，那几张速写被她用透明文件夹小心保存，边角对齐得一丝不苟。窗外，初秋的阳光已经漫过窗台，照在素描中自己的侧脸上。
手机突然震动，安若曦差点失手摔了它。但只是学校群里的会议通知。她长舒一口气，却又感到一丝失落。
"安老师，你脸色不太好。"办公室里，同事李雯递来一杯热茶，"最近失眠？"
安若曦接过茶杯，热气氤氲中掩饰着自己的走神："嗯，在准备新的教学方案。"
"是为了下周的公开课吧？"李雯拍拍她的肩，"别太紧张，你可是我们学校最受欢迎的美术老师。"
安若曦勉强笑了笑。她今天上课时把莫奈说成了马奈，引得学生们窃窃私语。课间有个女生举手问她："老师，你最近是不是恋爱了？你一直在看手机。"她当时差点打翻调色盘。
午休时间，安若曦独自躲进美术器材室。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她又一次翻开那几张速写，指尖轻触纸面上方知寻的签名——一个小小的"寻"字，最后一笔总是微微上扬，像是一个未完的问号。
手机震动。这次真的是他。
"在找灵感？"方知寻发来一张照片，画架上是一幅半完成的风景，朦胧的远山和近处清晰的枫叶形成奇妙对比。
安若曦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不知如何回复。她应该像个普通网友那样评论技法，还是坦诚自己正对着他的速写发呆？
最后她只回了一个简单的："构图很特别。"
方知寻的回复来得很快："特别在哪？"
这是个考验。安若曦放大照片，仔细观察每一个细节。十分钟后，她回复："你在尝试用视觉模糊表现时间感。远处的山用了湿画法让轮廓晕染，像是记忆；近处的枫叶干笔细描，代表当下。但最有趣的是中间那抹若隐若现的蓝色，既不属于前景也不属于背景——是未来吗？"
发完这段话，安若曦立刻锁上屏幕，脸颊发烫。她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太刻意了？
三分钟后，手机响起。是方知寻的直接来电。
安若曦的手指颤抖着划开接听键。
"你总是能看穿我的想法。"方知寻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比现实中低沉一些，"那抹蓝色确实是后来加上去的，原本的构思里没有。"
"我...只是猜的。"安若曦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仿佛对方也能听到。
"不，不只是猜。"方知寻停顿了一下，"就像你看出《雨巷》里那个打伞的女孩背影是根据真人画的。连小林都不知道这件事。"
安若曦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她当然知道，因为那个女孩就是她。高二那年转学前，她曾在雨天偶遇方知寻，当时她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
"巧合而已。"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安若曦，"方知寻突然直呼她的全名，"你有没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器材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刺眼的光线涌入。"安老师？教务处找你签文件！"一个学生探头喊道。
"我...我得挂了。"安若曦如获大赦，匆忙结束通话。
下午的课她上得心不在焉。放学铃响后，安若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城市另一端的图书馆。在最角落的艺术区，她找到了一本七年前的校刊。翻开内页，有一张很小的合影——校园艺术节，方知寻站在领奖台上，而照片边缘模糊地拍到了观众席上的她。
这是除了毕业照外，唯一能证明他们曾经同校的证据。安若曦用手机拍下这一页，然后又将校刊放回原处。走出图书馆时，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手机又响了。是方知寻发来的工作室地址，后面附言："别忘了周六。对了，你喝咖啡还是茶？"
安若曦站在暮色中，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如果她去工作室，这个精心维持的谎言可能会被拆穿；如果不去，她将永远停留在"水墨青花"这个安全的身份里。
风吹乱她的头发。安若曦慢慢打字回复："茶，谢谢。周六见。"
发完这条消息，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破土而出，带着疼痛和希望。回家的路上，她绕道去了那家咖啡馆，推开门，径直走向上次坐过的位置。
"一杯美式，谢谢。"她对服务员说。这是方知寻喜欢的味道，她想尝尝看。
咖啡很苦，但回味悠长。安若曦望着窗外的夜色，想起方知寻素描本上那句话："14:50，初见"。对她而言，这从来不是初见。但也许，对他而言，这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第五章
周六下午两点四十八分，安若曦站在梧桐街27号门前，第三次检查自己的着装。浅灰色针织衫，深蓝色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足够随意，不至于显得太过刻意。她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门开得很快，仿佛方知寻一直等在门口。他今天穿了件黑色T恤，上面沾着几点颜料，右手还握着一支画笔。
"提前到了？"他侧身让她进来，"我还在收尾一幅画。"
安若曦迈进门槛，立刻被扑面而来的松节油气味包围。方知寻的工作室比她想象中更宽敞，阳光透过北面的大窗户洒进来，照亮了整个空间。墙上挂满了画作，有些已经完成，有些还只是草图。角落里堆着几十个颜料管，按色系排列得整整齐齐。
"要喝什么茶？"方知寻走向一个小茶几，上面放着电水壶和几个茶罐，"龙井、普洱，还是..."
"龙井就好。"安若曦的目光被墙上一幅未完成的作品吸引——朦胧的雨巷中，一个撑伞的女孩背影，青色油纸伞在灰暗的背景下格外醒目。
方知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是《雨巷》系列的最后一幅，一直没画完。"
"为什么？"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递给她一杯茶，"去看看？"
安若曦走近那幅画，心跳加速。画中的女孩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但她知道那是谁。更让她震惊的是，画作右下角贴着一张很小的照片——高中校园的一角，人群中有个模糊的侧影。
那是她。毫无疑问。
"这是..."她努力控制声音的颤抖。
"参考资料。"方知寻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我高中时有个同学，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画画。后来她转学了，连名字我都记不清了。但那个画面一直留在记忆里。"
安若曦的指尖发冷。他记得。虽然模糊，但他确实记得。
"你工作室很...专业。"她迅速转移话题，走向另一面墙，那里挂着几幅风景画。
方知寻笑了笑，没有追问："随便看。我去洗个手。"
等他离开后，安若曦才敢大口呼吸。她环顾四周，工作室中央是一个大画架，旁边的小桌上散落着几本素描本。她忍不住走近，轻轻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全是人物速写，咖啡馆的顾客，地铁上的乘客，每个日期都精确到分钟。
"偷看别人日记是不礼貌的。"
安若曦猛地合上本子。方知寻不知何时已经回来，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抱歉，我..."
"开玩笑的。"他走过来，拿起那本素描本，"这些都是素材。有时候一个瞬间的表情，一个手势，都可能成为灵感的来源。"
他翻到某一页，指给她看："比如这个老人，他在公园长椅上睡着了，阳光照在他的皱纹上，像一幅天然的地形图。后来我根据这个画了《岁月》系列。"
安若曦凑近看，发丝垂落下来。她闻到方知寻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合着茶的味道。太近了，近到她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
"你画画吗？"他突然问。
"什么？"
"除了教书，你自己创作吗？"
安若曦退后一步，拉开安全距离："偶尔。主要是水彩，一些风景和小品。"
"能看看吗？"
"我...没带。"她撒谎了。手机相册里存着几十张自己的作品，但她不敢分享——那些画里藏着太多关于他的痕迹。
方知寻似乎有些失望，但没有坚持。他带她参观工作室的其他区域：版画区堆满各种工具，雕塑区蒙着防尘布，最里面还有一个小暗房。
"你涉猎很广。"安若曦感叹。
"尝试不同媒介能保持新鲜感。"他推开暗房的门，"最近在玩老式胶片摄影，想结合到新系列里。"
暗房里挂着几张照片，都是黑白街景。安若曦的目光被角落里一张小照片吸引——一群学生在美术馆前合影，日期是七年前。
"这是..."
"带学生去参观时拍的。"方知寻取下照片，"那时候刚毕业没多久，还在实习期。"
安若曦的心脏几乎停跳。照片后排最边上，她看到了自己。十七岁的安若曦，站在人群边缘，目光却明显偏向画面外的某个方向——那里应该是正在讲解的方知寻。
"你记忆力很好。"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对画面记忆很好，对人名却很糟糕。"方知寻将照片放回去，"高中同学能记住的没几个。"
安若曦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
他们回到主工作室，方知寻给她看新系列的构思草图。那是一个关于记忆与时间的主题，多层透明画法叠加，形成错综复杂的视觉效果。
"记忆应该被完美呈现吗？"安若曦突然问。
方知寻挑眉："什么意思？"
"如果记忆本身是模糊的、碎片化的，强行把它画得清晰完整，是不是一种欺骗？"
方知寻的眼睛亮了起来："你反对理想化处理？"
"我只是觉得..."安若曦斟酌着词句，"记忆的魅力可能就在于它的不完美。就像老照片上的划痕，虽然破坏了画面，但也成为了记忆本身的一部分。"
方知寻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得让她脸颊发烫。
"你知道吗，"他最终开口，"从来没有人这样解读我的作品。"
"这...只是个人看法。"
"不，这很深刻。"他走向画架，拿起调色板，"我一直在尝试'修复'记忆中的模糊部分，却从来没想过保留它们。"
他开始调色，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安若曦站在一旁，看着他往那幅未完成的《雨巷》上添加新的笔触——不是填补空白，而是刻意强化那种朦胧感。
"这样？"他退后一步，让她看效果。
安若曦屏住呼吸。画中的女孩背影更加模糊了，但油纸伞上的水珠却异常清晰，仿佛时间在那个瞬间被凝固。
"很美。"她轻声说。
"是你的想法美。"方知寻放下调色板，"留下来吃晚饭吗？我叫外卖。"
安若曦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多了。理智告诉她应该告辞，但某种更强烈的冲动让她点了点头。
方知寻去厨房拿菜单时，安若曦再次环顾工作室。阳光已经西斜，给整个空间镀上一层金色。她注意到书架上有一排相册，忍不住走近。
最边上那本标签写着"师大附中2008-2011"。她的高中纪念册。
手指不受控制地伸向那本相册，却在即将触到时停住了。现在翻开它，等于亲手拆穿自己的谎言。她缩回手，转而拿起旁边的一本书——《艺术心理学》。
书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是方知寻的字迹："记忆不是存档，而是重构。每一次回忆，都是在重新创作过去。"
"找到感兴趣的了？"
安若曦吓了一跳，书从手中滑落。方知寻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份菜单。
"抱歉，我只是..."
"没关系。"他捡起书，将纸条重新夹回去，"点餐吧，有家不错的泰国菜。"
他们坐在工作室的小餐桌旁吃饭，聊着艺术圈的八卦，最近看的展览，避开了所有关于过去的话题。安若曦发现自己笑得比平时多，而方知寻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专注。
饭后，方知寻坚持送她到地铁站。夜色已深，街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今天谢谢你。"方知寻在进站口停下，"你的见解对我帮助很大。"
安若曦攥紧包带，里面装着那几张她私藏的速写。现在是归还的最好时机，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也是，很受启发。"
"下周末有个新展览开幕，要一起吗？"
安若曦抬头看他。方知寻的眼睛在霓虹灯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棕色，像是她多年前偷偷画下的那幅水彩。
"好。"她说。
地铁进站的轰鸣声淹没了可能的对话。方知寻向她挥手告别，转身离去。安若曦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喊道："方知寻！"
他回过头，疑惑地挑眉。
安若曦深吸一口气，从包里取出那个透明文件夹："你的速写...我确实拿了。对不起。"
方知寻走回来，接过文件夹，却没有立刻打开。他看着她，目光复杂："为什么拿走它们？"
"因为..."安若曦的声音几乎被地铁的噪音淹没，"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出现在你的画里。"
方知寻似乎想说什么，但广播里响起列车即将离站的提示。安若曦匆匆刷卡进站，没有回头。她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自己最后那句话，也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列车启动时，她终于敢看向窗外。方知寻还站在原地，手中拿着那个文件夹，目光追随着远去的列车。
安若曦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消息：
"下次别等到告别时才说真话。"
第六章
展览中心门前的人流比安若曦预想的还要多。她捏着方知寻寄来的邀请函，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深秋的阳光透过梧桐叶间隙洒下来，在她米色风衣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手机震动，是方知寻的消息："在3号厅等你。"
安若曦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塞回口袋时碰到了那个透明文件夹——里面依然装着那几张速写。自从工作室那日后，她一直随身携带着它们，像是某种护身符。
3号厅入口处立着巨大的展板：《记忆重构：方知寻新作展》。海报上是那幅修改后的《雨巷》，朦胧的少女背影与清晰的雨滴形成奇妙对比。安若曦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海报边缘，那里有一行小字："特别感谢水墨青花的灵感"。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来得正好。"方知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今天穿了深灰色西装，头发比平时整齐，但领带依然松松地挂着，像是匆忙中随手系的。
安若曦转身时差点撞上他手中的咖啡杯。方知寻迅速稳住杯子，却有几滴溅在她的风衣上。
"抱歉，我..."
"没关系。"安若曦急忙掏出纸巾，却在慌乱中将口袋里的透明文件夹带了出来。那几张速写散落在地，方知寻弯腰去捡的动作比她快了一步。
空气凝固了。他蹲在地上，盯着手中的速写，眉头渐渐皱起。
"我解释一下..."安若曦的声音细如蚊蚋。
方知寻站起身，却没有将速写还给她。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重新审视一个陌生人："为什么撒谎？"
"我..."
"方老师！媒体采访马上开始了！"一个工作人员匆匆跑来。
方知寻将速写塞回文件夹，动作近乎粗暴："跟我来。"他抓住安若曦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穿过人群。安若曦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灼烧着她的皮肤。
他们绕过主展厅，进入一个狭窄的储藏室。方知寻关上门，空间立刻变得逼仄。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格外锋利。
"你到底是谁？"他直接问道。
储藏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木质调香水的混合气味。安若曦的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壁，视线落在角落里的一个纸箱上——里面露出素描本的一角。
"我是水墨青花。"她轻声说，"也是...安若曦。"
方知寻的目光变得锐利："还有呢？"
纸箱上的标签引起了安若曦的注意："师大附中2008-2011"。她的高中母校。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快步走过去翻开那个素描本。
泛黄的纸页上，全是高中时代的速写。教室、操场、图书馆...而在无数角落，都有一个模糊的女孩身影——低头画画的她，图书馆窗边的她，雨天撑伞的她。
"这是..."安若曦的手指颤抖着停在一页上——艺术节比赛，评委席上的方知寻正在点评，而画面边缘清晰地画着观众席上的她，专注仰望的神情被捕捉得淋漓尽致。
方知寻站在她身后，呼吸喷在她的颈侧："我昨晚整理旧物时发现的。这些画我完全没有印象，但确实是我的笔迹。"
安若曦转过身，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数清他的睫毛。储藏室的门突然被敲响："方老师！采访已经延迟十分钟了！"
"再等五分钟！"方知寻头也不回地喊道。他的目光锁定在安若曦脸上："我们认识，对不对？高中时。"
一滴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安若曦的脸颊。七年了，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同校三年。"她努力控制声音的颤抖，"你比我高两届，是美术社的传奇。我...我只是角落里没人注意的普通社员。"
方知寻的表情变得复杂。他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指尖温热："那个雨天...油纸伞..."
"你记得？"安若曦屏住呼吸。
"碎片。"他皱眉，"像梦一样不连贯。图书馆的角落有个总是画银杏的女孩...艺术节评委时注意到一双特别专注的眼睛...还有转学前那个雨天，在校门口看到一把青色油纸伞..."
安若曦的膝盖发软。这些记忆碎片对她而言是刻骨铭心的瞬间，对他来说却只是模糊的影像。她鼓起勇气指向素描本上那幅艺术节速写："那天你点评的是我的作品。你说'构图大胆但细节拘谨'，后来我花了整整一年练习细节处理。"
方知寻拿起素描本对着灯光细看，突然倒吸一口气："等等...这幅画..."他快速翻到最后一页，取出一张夹在其中的照片——高中艺术节获奖作品合影，角落里有一幅小小的水彩，署名"安若曦"。
"《雨巷》..."方知寻的声音变得沙哑，"我后来的系列...灵感来自..."
"我的毕业作品。"安若曦苦笑，" irony的是，那幅画的灵感又来自雨天偶遇你的场景。"
储藏室陷入沉默。远处传来展厅的人声和脚步声，像是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要隐瞒？"方知寻终于开口，"在网上认识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安若曦攥紧了手中的透明文件夹："一开始只是巧合...后来发现你完全不记得我，就..."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水墨青花'这个身份，至少能得到你平等的对话。"
方知寻的表情松动了一瞬。他抬手想碰她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那几张速写...对你这么重要吗？"
"那是第一次，"安若曦直视他的眼睛，"你笔下的我不再是背景里的模糊影子。"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这次更加急促。方知寻咒骂一声，突然抓住安若曦的手："展览结束后别走。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握得那么紧，仿佛害怕她再次消失。安若曦点点头，方知寻这才松开手，整理了一下领带，恢复了公众人物的从容表情。
拉开门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柔软："安若曦...我好像开始记得你了。"
第七章
雨从凌晨开始下，到中午仍未停歇。安若曦站在教学楼走廊上，望着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银杏树，叶片已经泛出浅浅的金色。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方知寻发来的照片——他的画架上摆着一片银杏叶标本，旁边写着"2011.10.23，图书馆西侧"。
她的呼吸凝滞了。那是她高中时常去写生的地方。
"放学后能来工作室吗？"消息紧接着跳出来，"有东西给你看。"
安若曦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自从展览那天的坦白后，他们之间的联系反而变得克制而谨慎。方知寻没有追问更多过去的事，她也不敢主动提起。这种微妙的平衡像一层薄冰，美丽而危险。
"好。"她最终回复道，又补充一句，"可能要晚些。"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时，雨势突然变大。安若曦站在校门口犹豫是否要冒雨赶地铁，一把青色油纸伞突然出现在头顶。
"顺路。"方知寻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西装外套被雨水打湿了肩线，"我车停在对面。"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们周围形成一道透明水帘。安若曦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着雨水的味道，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七年前那个雨天。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方知寻递给她一条干毛巾："擦擦头发。"
安若曦接过毛巾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
"谢谢。"她低声说，用毛巾掩住发烫的脸颊。
车子驶过雨中的城市，窗外的景色模糊成一片水彩。方知寻的车载音响放着德彪西的《月光》，钢琴声与雨声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你记得这个吗？"等红灯时，方知寻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一片金黄的银杏叶。
安若曦接过瓶子，看到标签上的日期——2010年9月15日。她高一入学日。
"这是..."
"我收集的。"方知寻的目光穿过雨幕，"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银杏叶很重要。从高中开始，每年秋天都会收集一片，标注时间和地点。"
安若曦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翻看瓶子背面，发现一行小字："图书馆西侧第三棵，叶脉特别清晰。"
那是她最喜欢画的那棵树。
"你..."她的声音哽住了。
绿灯亮起，方知寻重新启动车子："工作室还有更多。"
工作室比上次来时更乱了。画具散落各处，墙上贴满了照片和草图。方知寻径直走向书架，取出一个木盒。
"全部在这里。"他打开盒盖，里面整齐排列着二十多个小玻璃瓶，每个都装着一片银杏叶，瓶身贴着详细的标签。
安若曦拿起最近的一个——"2023.10.12，梧桐街咖啡馆窗外"。正是他们重逢的那天。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收集这些。"方知寻站在窗边，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模糊了他的轮廓，"直到看见你素描本里的银杏。"
安若曦的膝盖发软，不得不扶住桌子才能站稳。她想起自己高中素描本里全是那几棵银杏树，因为那是方知寻经常路过的地方。
"你其实记得。"她轻声说，不是疑问句。
方知寻转过身，雨水在他身后形成一道银色幕布："不是完整的记忆，是碎片...味道、颜色、声音。每次见到你，就有新的碎片浮现。"
他走近一步，从木盒最底层取出一个特别的瓶子。这片银杏叶已经褪色，但叶脉依然清晰："这是最早的一片。2008年10月8日，美术社招新。"
安若曦记得那天。初中刚毕业的她，鼓起勇气加入高中美术社，只因为听说方知寻是副社长。
"那天有个小女孩交了一幅银杏水彩。"方知寻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笔触很稚嫩，但光影处理得很特别。我想告诉她可以多练习构图，但她放下画就跑了。"
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安若曦感到一阵眩晕，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她确实逃走了，因为太紧张，甚至没敢抬头看评委席。
"后来我经常看到那个女孩，总是一个人坐在图书馆西侧的银杏树下画画。"方知寻继续道，"有次下雨，我远远看见她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
安若曦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七年了，原来她从未真正被遗忘，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为什么..."她哽咽着，"为什么当时不叫住我？"
方知寻的表情变得痛苦："我不知道。也许因为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日常——秋天来了，银杏黄了，那个女孩又在老地方画画。"他苦笑一下，"直到有一天，那个位置空了。我才意识到，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雨声填满了沉默。安若曦看着手中那片最老的银杏叶，突然明白了一切——她以为自己是背景里模糊的影子，却不知早已成为某人季节轮换的坐标。
"安若曦。"方知念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她，"你拿走那些速写，是因为这个吗？"
她抬起头，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因为那是我第一次不再是背景里的模糊影子。"
方知寻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深琥珀色。他向前一步，又克制地停住："我需要时间整理这些记忆。它们像打碎的拼图，我需要确定哪部分是真实的，哪部分是我的想象。"
"我可以等。"安若曦擦去眼泪，"七年都等了。"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方知寻突然拿起外套："跟我去个地方。"
他们驱车来到城郊的师大附中。雨后的校园空无一人，银杏叶铺了一地金黄。方知寻带着她来到图书馆西侧，那几棵银杏树比七年前更加高大。
"就是这里。"他指着第三棵树下的长椅，"你总坐在这里画画。"
安若曦的眼泪再次涌出。她慢慢走到长椅前，手指轻抚斑驳的木纹："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位置吗？"
方知寻摇头。
"因为从这里，"她转身指向教学楼二楼窗口，"正好能看到美术社的窗户。你经常在那里画画到很晚。"
方知寻的表情像是被人当胸击中。他快步走向那棵树，在树干上寻找什么，然后突然停住——粗糙的树皮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寻"字，已经被岁月撑得变形。
"这是我刻的。"他难以置信地触摸那个痕迹，"完全不记得了。"
安若曦走到他身边，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她高中时的素描本。翻开其中一页，是这棵银杏树的速写，角落里同样有一个小小的"寻"字。
"那天你在这里写生。"她轻声解释，"临走时刻了这个字。我第二天来的时候发现了，就...把它画了下来。"
方知寻接过素描本，一页页翻看。每一幅画里都藏着关于他的细节——窗边的侧影，美术社门口的签名板，甚至是他常喝的那家咖啡店的纸杯。
"你一直在看着我。"他声音沙哑。
"就像你一直在收集这些银杏叶。"安若曦指向木盒。
夕阳突然穿透云层，照亮整片银杏林。方知寻在金色的光晕中凝视她，眼神逐渐变得清明："安若曦，我想起来了。"
"什么？"
"那个雨天。"他指向她手中的青色油纸伞，"你转学前一天，下着大雨。你在校门口撑伞等车，我正好路过。"
安若曦的心跳几乎停止。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高中时代的方知寻，也是《雨巷》那幅画的灵感来源。
"你问我..."她声音颤抖，"是不是美术社的成员。"
方知寻点头，眼神越来越亮："你说是的，然后给了我一张折起来的纸。我当时急着去开会，随手塞进了口袋。"
"那是我画的水彩，《雨巷》的初稿。"安若曦终于说出这个埋藏七年的秘密，"后来在你的展览上看到同名系列，我几乎不敢相信。"
雨后的风穿过银杏林，带起一阵金色的叶雨。方知寻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叶子，轻轻放在她掌心："现在完整了。"
回程的车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安若曦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感到一种奇妙的平静。红灯时，方知寻突然开口：
"下周我要去杭州参加一个水墨展。"他顿了顿，"愿意一起吗？正好可以看看西湖的秋色。"
安若曦转过头，发现他耳尖微微发红。她突然笑了："带着你的银杏标本册？"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方知寻也笑了，眼角泛起细纹。
路灯亮起，照亮他半边侧脸。安若曦在这一刻做出了决定："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不是现在，"她补充道，"等从杭州回来。"
方知寻好奇地看她一眼，但没有追问。车载音响又放起《月光》，这次是完整版。安若曦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七年的时光像一首循环播放的老歌，终于等来了下一个乐章。
手机突然震动。是学校群里的消息——下周一的教学检查名单上有她的名字，而检查组长赫然是教务主任黎敏，那位以严厉著称的老教师。
安若曦的心沉了下去。黎主任最近刚在教师大会上强调"师德师风"，特别提到"教师与社会人士交往要注意影响"。
"怎么了？"方知寻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
"没什么。"她收起手机，勉强笑了笑，"学校的事。"
车子在她公寓楼下停住。雨已经停了，夜空露出几颗星星。方知寻绕到副驾驶为她开门："周六早上七点的火车，我来接你？"
安若曦点点头，突然鼓起勇气："方知寻，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如果...如果那天在咖啡馆，你一眼就认出了我，故事会不一样吗？"
方知寻沉默了一会儿，星空在他的眼睛里闪烁："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现在的故事，我很珍惜。"
这个回答让安若曦的心既酸涩又温暖。她道别转身上楼，在楼梯拐角处回头，发现方知寻还站在原地目送她，身影在路灯下拖得很长。
就像七年前那个雨天一样。
第八章
杭州的雨从清晨开始下，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火车车窗。安若曦望着窗外模糊的景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黎主任昨晚发来的教学检查通知依然醒目地挂在通知栏顶端。
"睡会儿吗？"方知寻递给她一杯热茶，"还有四十分钟才到。"
安若曦接过纸杯，茶香氤氲中看见他眼下淡淡的青色。自从那晚在工作室坦白后，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薄纱，既亲密又疏离。
"你没睡好？"
方知寻揉了揉眉心："整理了一夜旧资料。"他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找到了这个。"
信封里是一张泛黄的照片——高中艺术节颁奖现场，评委席上的方知寻正在给一个低头鞠躬的女孩颁奖。女孩的侧脸清晰可见，正是十七岁的安若曦。
"这是..."她的指尖微微发抖。
"2009年12月18日，师大附中冬季艺术节。"方知寻的声音很轻，"你获得水彩组二等奖，我作为校友评委给你颁奖。"
安若曦的呼吸凝滞了。她记得那一天——方知寻的手温暖干燥，递过奖状时对她说了句"构图很大胆"。那句话让她开心了整个冬天。
"你记得这么清楚？"
"不。"方知寻摇头，"是照片背面写着日期和事件。但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时，确实想起了些什么——你领奖时耳朵红得厉害，像两颗小樱桃。"
火车穿过隧道，黑暗瞬间笼罩了车厢。安若曦感到方知寻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一触即离，却在皮肤上留下灼热的温度。
"所以，"他低声问，"为什么选择隐瞒？"
窗外重新亮起来，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小河。安若曦望着自己的倒影："'水墨青花'能得到你平等的对话，而'安若曦'...只是你记忆里模糊的背景。"
方知寻沉默了很久。当广播宣布即将到站时，他突然说："那些背景，现在都变成前景了。"
杭州的雨比北京更温柔，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西湖。他们入住的小旅馆就在孤山脚下，推开窗就能看见烟雨朦胧的湖面。
"先去吃饭？"方知寻放好行李问道。
安若曦摇摇头："我想先去看看展览场地。"
水墨展在浙江美术馆举办，方知寻作为特邀艺术家有两幅作品参展。他们冒雨赶到时，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的布置。
"方老师！"一位戴眼镜的女士快步迎上来，"正等着您确认最终位置呢。"
方知寻向安若曦投来抱歉的眼神，跟着工作人员去了展厅。安若曦独自在休息区等待，翻看着展览手册。方知寻的作品被安排在"记忆重构"主题区，旁边是一位名叫林鸢的女艺术家的装置作品。
"安老师？"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安若曦猛地抬头。站在面前的竟是她的大学同学苏雯，如今在杭州一所中学任教。
"真的是你！"苏雯惊喜地握住她的手，"我刚才远远看着就像，没想到在这遇到你。"她的目光越过安若曦的肩膀，"一个人来的？"
"不，我..."安若曦的话戛然而止。方知寻正从展厅走出来，身边跟着那位戴眼镜的女士，两人边走边交谈，姿态熟稔。
苏雯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眼睛微微睁大："那是...方知寻？你们认识？"
"嗯，朋友。"安若曦简短地回答，却看见苏雯脸上闪过一丝了然。
"难怪你拒绝陈老师的介绍。"苏雯压低声音，"不过小心些，我听说方知寻..."
"安若曦。"方知寻已经走到她们面前，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这位是？"
"我大学同学，苏雯。"安若曦介绍道，"没想到在这里遇到。"
方知寻礼貌地点头致意，苏雯却显得有些局促，寒暄几句就匆匆告辞了。
"她好像认识我？"方知寻望着苏雯离去的背影。
安若曦想起苏雯未说完的话，心里泛起一丝不安："可能是在杂志上见过你的作品。"
方知寻若有所思，但没有追问。他带安若曦去看自己的参展作品——一幅是修改后的《雨巷》，另一幅是新创作的《银杏标本》，画中是二十多片银杏叶标本排列成的时间轴，从2008年到2023年。
"这是..."安若曦屏住呼吸。
"我们的时间线。"方知寻轻声说，"虽然中间断了很多年。"
展览开幕式在下午三点举行。安若曦站在人群边缘，看着方知寻被记者和同行包围。他谈吐从容，偶尔瞥向她的方向，眼神温暖。
"安老师？"一个陌生的女声在身旁响起。
安若曦转头，看见一位穿黑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正是参展艺术家林鸢。
"久仰大名。"林鸢微笑道，"知寻经常提起你。"
安若曦一怔："你们认识？"
"大学同学。"林鸢的目光意味深长，"他最近变化很大，是因为你吧？"
安若曦不知如何回应。林鸢似乎也不期待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知寻以前从不让别人碰他的银杏标本，连我都只能远远看着。上周他却突然问我怎么把树叶画得更透明。"她轻笑一声，"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
开幕式结束后，方知寻带安若曦去了西湖边的一家老茶馆。雨已经停了，夕阳透过云层洒在湖面上，碎成千万片金箔。
"林鸢跟你说了什么？"方知寻突然问。
安若曦搅动着杯中的龙井："她说你们是大学同学。"
"嗯，国美同班。"方知寻望向窗外，"她曾经..."
"曾经？"
"不重要。"他转回视线，"明天想去哪里？雷峰塔？灵隐寺？"
安若曦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但没有追问："随你安排。"
夜幕降临，他们沿着白堤散步。湖面上游船点点，远处山影如墨。方知寻突然停下脚步，指向湖对岸："看，月亮。"
一轮满月悬在保俶塔上方，清辉洒在湖面上，像铺了一条银色的路。
"像你画里的场景。"安若曦轻声说。
方知寻转向她，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安若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如果...如果那天在咖啡馆，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故事会不一样吗？"
安若曦的心跳加速。她望着月光下的湖面，想起七年前那个撑着油纸伞的自己，想起高中校园里无数个偷偷仰望的瞬间。
"我不知道。"她最终诚实地说，"但现在的故事，我很珍惜。"
方知寻的眼睛在月光下呈现出深邃的琥珀色。他慢慢靠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就在他们的呼吸即将交融的瞬间，安若曦的手机突然响起。
是学校的工作群消息——黎主任@所有人，强调明天的教学检查要"特别注意师德师风"。
方知寻退后一步，夜色掩盖了他的表情："学校有事？"
"例行检查而已。"安若曦收起手机，却无法忽略心头涌起的不安。
回旅馆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分别前，方知寻突然说："明天展览结束后，我有东西给你看。"
"什么东西？"
"一个答案。"他轻声说，"关于你之前的问题。"
安若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月光依旧明亮，照在床头那本展览手册上——翻开的那页正好是林鸢的作品介绍，标题是《缺席的七年》，创作时间是2022年。
她突然想起苏雯欲言又止的表情，和林鸢意味深长的话语。一个模糊的猜测在心底成形，却不敢细想。
手机屏幕亮起，是方知寻发来的消息："睡了吗？"
"还没。"
"看窗外。"
安若曦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对面房间的窗台上，方知寻放了一盏小小的纸灯，灯光透过宣纸，映出一片银杏叶的形状。
手机又震动起来："晚安，樱桃小姐。"
安若曦的指尖抚过屏幕，想起他说她领奖时耳朵红得像樱桃。十七岁的悸动穿越时光，在此刻重逢。
"晚安，银杏先生。"她回复道，却听见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后是一张纸条从门缝塞进来。
展开纸条，上面是方知寻熟悉的字迹：
"明天日落时分，宝石山顶见。我有话要对你说。"
安若曦将纸条贴在胸口，心跳如雷。她知道，明天之后，七年的等待或许终将有一个答案。但那个答案，会如她所愿吗？
第九章
宝石山的晨雾还未散尽，安若曦已经站在了初阳台。杭州在她脚下苏醒，西湖像一面蒙着轻纱的镜子，远处的雷峰塔若隐若现。她反复摩挲着口袋里的纸条——"我有话要对你说"，方知寻的字迹力透纸背。
手机震动，是学校群消息。黎主任再次强调下午的教学检查纪律："请各位老师注意着装规范，保持办公室整洁，严禁在工作时间处理私人事务。"最后一句像是对她的特别提醒。
"这么早？"
安若曦转身，方知寻站在台阶上，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他手里拿着两杯豆浆和几个冒着热气的包子。
"猜你没吃早饭。"他递过食物，指尖微凉。
豆浆的甜香在唇齿间弥漫。安若曦小口啜饮，偷瞄方知寻的侧脸——他今天格外安静，眉头微蹙，像在组织语言。
"展览几点开始？"她打破沉默。
"十点。"方知寻转向她，"在那之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沿着山间小径下行，来到一处僻静的观景台。方知寻从背包取出一个牛皮纸包裹的册子，封面上烫金的"记忆碎片"四个字已经有些褪色。
"这是..."
"打开看看。"
安若曦解开丝带，册子里整齐粘贴着数十片银杏叶标本，每一片旁边都详细记录着采集时间和地点。最早的一片标注着"2008.10.8，师大附中美术社"，最新的是"2023.10.28，杭州孤山路"。
"我不明白。"她的手指微微发抖，"你说过不记得..."
"是不记得，但我的手记得。"方知寻指向2009年12月18日那片叶子，"就像这片，我完全不记得为什么会在艺术节那天收集它，直到看到那张颁奖照片。"
安若曦翻到2010年6月的那页——空白。那是她转学的月份。
"你看，"方知寻的声音低沉，"即使记忆模糊，我的潜意识仍在寻找某种规律。每年秋天，总有一个声音提醒我去收集银杏叶，尤其是图书馆西侧那几棵。"
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标本册上。安若曦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映在玻璃纸覆盖的叶片上，与七年前的记忆重叠。
"所以那天在咖啡馆..."
"你的银杏胸针。"方知寻点头，"它唤醒了我某种熟悉感，虽然说不清为什么。"
山风吹动书页，翻到最新的一页——杭州的银杏叶旁贴着一张便签："2016.11.5，北京798艺术区《雨巷》首展日。一个穿青色外套的女孩在画前站了很久，背影很像记忆中那个打伞的女孩。"
安若曦的呼吸停滞。她确实去过那场展览，穿着高中时那件青色外套，却不知道有人注意到了她。
"为什么现在给我看这些？"
方知寻合上册子，直视她的眼睛："因为我想告诉你，即使记忆残缺，有些联系从未真正断裂。"他停顿了一下，"就像你一直在等我记起你，我也一直在以另一种方式记住你。"
安若曦的眼眶发热。七年的等待，七年的仰望，在这一刻突然有了重量。她转过身望向远处的西湖，阳光在水面上跳跃，像无数细碎的钻石。
"下午的检查..."她突然说。
"我明白。"方知寻的声音很轻，"如果你需要回去..."
"不。"安若曦深吸一口气，"我想听你原本打算说的话。"
方知寻沉默了片刻。一只山雀落在附近的树枝上，啾啾鸣叫。
"安若曦，"他最终开口，声音异常清晰，"我想正式邀请你参与我的新项目——《记忆重构》系列。不是作为'水墨青花'，而是作为你自己。"
安若曦转过身，发现方知寻手里拿着一份精致的文件夹，里面是详细的合作计划和合约。
"这..."
"先别急着回答。"方知寻将文件夹递给她，"回去仔细看看。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公开身份，面对可能的风波。"
文件夹沉甸甸的。安若曦翻开第一页，看见项目简介下方赫然印着"艺术指导：安若曦（水墨青花）"。
"你早就计划好了？"
"从看到你素描本的那一刻起。"方知寻微笑，"只是当时还不确定该如何开口。"
下山时，他们选择了一条游人稀少的小路。方知寻走在前面，不时伸手拨开横生的树枝。安若曦望着他的背影，想起高中时无数次跟在他身后穿过校园的时光。
"小心台阶。"方知寻回头提醒，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
安若曦的指尖在他掌心微微颤抖。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肢体接触，却是第一次不带任何借口的、纯粹的牵手。方知寻的手温暖干燥，指腹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
"你手心出汗了。"他轻声说，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安若曦耳根发烫："紧张。"
"因为牵手？"
"因为一切。"
方知寻的脚步慢了下来。山路转弯处有一棵古老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他弯腰拾起一片完美的扇形叶片，轻轻放进安若曦手中。
"杭州的银杏比北京的更温柔。"他说，"像这里的雨。"
回到美术馆时，开幕式已经准备就绪。安若曦在休息室快速浏览了学校发来的检查通知，回复了几条工作消息。当她抬头时，发现林鸢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知寻在找你。"林鸢走进来，黑色连衣裙衬得肤色如雪，"他紧张得像个第一次参展的新人。"
安若曦合上文件夹："你们很熟？"
"大学时我们交往过。"林鸢直截了当，"三个月，和平分手。"她打量着安若曦的表情，"他果然没告诉你。"
安若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夹边缘："那是他的过去。"
"你比我想象的大度。"林鸢轻笑，"不过别担心，我们更适合做朋友。倒是你..."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知寻最近变了很多，会主动联系老同学请教情感问题，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开幕式进行得很顺利。方知寻的《银杏标本》引起了不少关注，几位评论家对"时间与记忆"的主题表示赞赏。安若曦站在人群外围，看着方知寻侃侃而谈，偶尔投来寻求支持的目光。
"安老师！"苏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没想到你今天还在这里。检查怎么办？"
安若曦这才惊觉时间已近中午："我坐高铁回去还来得及。"
"值得吗？"苏雯压低声音，"为了一个..."
"苏雯。"安若曦打断她，语气罕见地强硬，"请不要评价你不了解的事。"
苏雯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我只是担心你。方知寻在艺术圈的名声...很复杂。他上一个缪斯是林鸢，再之前听说还有位法国画廊主。"
安若曦想起林鸢说的话，心里泛起一丝异样，但很快压了下去："谢谢关心，但我有自己的判断。"
开幕式结束后，安若曦匆匆向方知寻告别。
"我送你。"他坚持陪她走到路边打车，"检查结束后告诉我结果。"
"嗯。"
"安若曦。"方知寻突然叫住她，"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理解。"
她知道他指的不仅是教学检查，更是那份合作邀请。出租车来了，方知寻为她拉开车门，在最后一刻塞给她一个小盒子。
"路上看。"他低声说，然后对司机报出高铁站的地址。
盒子里是一枚银质书签，顶端精巧地雕刻着一片银杏叶，叶脉清晰可见。背面刻着两行小字："给樱桃小姐——愿所有等待都有回响。"
安若曦将书签贴在胸口，望向窗外飞逝的景色。七年的时光像一本翻得太快的书，而此刻，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页。
高铁准时抵达北京。安若曦一路小跑出站，打车直奔学校。当她气喘吁吁地推开办公室门时，黎主任正坐在她的位置上翻看教案。
"安老师。"黎主任推了推眼镜，"终于回来了？"
"抱歉，有点私事耽误了。"安若曦迅速整理桌面，取出准备好的教学材料。
黎主任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的着装——简单的白衬衫和藏青色半裙，没有任何不妥，却还是让安若曦感到一丝不安。
"听说你去杭州了？"黎主任突然问。
安若曦的手停在半空："是的，参加一个艺术展。"
"方知寻的展览？"
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几位同事假装忙于工作，却明显竖起了耳朵。
"您认识方知寻？"安若曦尽量保持声音平稳。
黎主任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打印纸——是某艺术网站对杭州展览的报道，配图中方知寻正在讲解作品，角落里安若曦的侧影清晰可辨。
"教师的社会交往需要注意影响。"黎主任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尤其是与某些...艺术人士的往来。"
安若曦的耳中嗡嗡作响。她想起苏雯欲言又止的表情，突然明白了什么。
"黎主任，"她直视对方的眼睛，"方知寻是我多年的朋友，也是艺术上的合作伙伴。我们的交往没有任何不当之处。"
"希望如此。"黎主任合上文件夹，"下周的公开课准备好了吗？"
检查持续到下午五点。当黎主任终于离开时，安若曦瘫坐在椅子上，精疲力尽。手机屏幕亮起，是方知寻的消息："怎么样？"
她犹豫片刻，回复道："有点麻烦，但没关系。"
方知寻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具体说说？"
安若曦走到走廊尽头，压低声音简述了经过。
"那张照片..."方知寻的声音充满歉意，"我应该更谨慎些。"
"不是你的错。"安若曦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只是...我们的合作计划可能需要推迟。"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理解。项目可以等，但..."
"但？"
"但我不想再等了。"方知寻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安若曦，我现在去学校接你。"
"什么？为什么？"
"因为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
挂断电话，安若曦的心跳如鼓。她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同事李老师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安老师，"最终李老师还是开口了，"黎主任的女儿去年报考美术学院，被方知寻评委组拒了。据说言语间有些...不愉快。"
安若曦的手停在半空，突然明白了黎主任的敌意从何而来。
校门口的银杏树下，方知寻倚车而立。夕阳为他镀上一层金边，恍如梦境。安若曦走向他，七年的时光在这一刻重叠。
"上车。"方知寻为她拉开车门，"带你去个地方。"
车子驶向郊外，最终停在一处安静的河堤边。夕阳西沉，河水泛着金色的波光。方知寻从后备箱取出一个野餐篮和一条毛毯。
"本来准备在宝石山说的。"他在河堤上铺开毛毯，"但这里也不错。"
安若曦坐下，心跳加速。方知寻从篮子里取出两杯咖啡和一盒马卡龙，还有——她屏住呼吸——一本熟悉的素描本。
"这是..."
"我的高中速写本。"方知寻翻开第一页，上面是潦草的校园写生，"翻到最后。"
安若曦的手指微微发抖。翻到最后几页，她看见了自己——图书馆角落画画的侧影，美术室门口整理画具的背影，甚至有一张清晰的正面肖像，标注着"2010.5.12，艺术社期末评图"。
"你画过我..."
"不止这些。"方知寻又取出几本速写本，"大学时期的写生里，总会出现类似的形象——打伞的女孩，画银杏的背影。"他苦笑，"我以为是创作惯性，直到遇见你。"
最后一抹夕阳映在河面上，安若曦的眼泪终于落下。七年的暗恋，七年的仰望，原来从来不是单向的。
"方知寻，"她哽咽着问，"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伸手擦去她的泪水，指尖温暖："我想说，虽然记忆会模糊，但感觉不会说谎。每次见到你，我的心就跳得厉害，像回到了十七岁。"
安若曦透过泪光看他："现在呢？"
"现在更厉害。"方知寻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安若曦，我可以吻你吗？"
晚风轻拂，银杏叶飘落在他们周围。安若曦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唇轻轻覆上她的，温柔而坚定，像是一个迟来七年的回答。
当夜色完全降临，他们并肩躺在毛毯上，仰望星空。方知寻的手指缠绕着她的，轻声说："公开课那天，我会去听课。"
"黎主任会在场。"
"正好。"方知寻转头看她，"让她看看，真正的艺术教育是什么样子。"
安若曦笑了，七年来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无论前方有什么挑战，至少此刻，他们拥有整片星空。
第十章
公开课前一天，安若曦在空教室里反复调试课件。投影仪将《记忆重构》的封面投在幕布上——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悬浮在深蓝背景中，正是她和方知寻合作设计的图案。
"再往左一点。"她对帮忙的技术员说。
手机震动，方知寻发来消息："刚看到明天听课名单，黎主任排在第一位。"
安若曦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自从杭州回来，她和方知寻的关系迅速升温，但同时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教师群里关于"师德师风"的讨论越来越频繁，每次黎主任发言，总有几个同事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安老师，设备没问题了。"技术员收拾工具准备离开，"您这堂课设计得真新颖，把艺术创作和记忆心理学结合起来。"
"谢谢。"安若曦勉强笑了笑。这堂课她倾注了全部心血，甚至融入了与方知寻讨论的许多观点。如果成功，或许能为自己争取一些专业认可；如果失败...
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李老师："黎主任刚通知，明天区教研员也会来听课，说是要'评估创新教学的实际效果'。"
安若曦的胃部一阵紧缩。区教研员的出席意味着这不再是一次普通的公开课，而是关乎她职业评价的关键时刻。
走出校门时，夕阳已经西沉。初冬的风裹挟着寒意钻进衣领，安若曦下意识裹紧了围巾——那是方知寻送她的生日礼物，浅灰色羊绒，边缘绣着一片小小的银杏叶。
"安老师！"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停下脚步。班长周小雨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盒子。
"同学们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周小雨眼睛亮晶晶的，"明天加油！"
盒子里是一枚手工胸针——银杏叶形状的陶瓷片上绘着精细的叶脉，背面刻着"高二(7)班全体"。
"这是..."
"林小满做的，她爸爸是陶瓷艺术家。"周小雨压低声音，"我们都知道了黎主任在针对您，但您是我们遇到过最好的美术老师。"
安若曦的眼眶瞬间湿润。她小心地别上胸针，突然注意到周小雨欲言又止的表情。
"还有事？"
"那个..."周小雨咬了咬嘴唇，"我表哥在美院读书，他说...方知寻老师明天会来听课？"
安若曦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胸针边缘："你认识方老师？"
"全班都知道！"周小雨突然兴奋起来，"自从上次您在课上分析他的《雨巷》，大家就都成了粉丝。林小满还找到了'水墨青花'的微博，说画风跟您特别像..."
安若曦的心跳漏了一拍。"水墨青花"的账号一直保持着低调，最近却因为与方知寻的互动涨了不少粉丝。
"那个账号..."
"我们知道是您！"周小雨眨眨眼，"放心，我们不会乱说的。只是..."她犹豫了一下，"如果黎主任问起来..."
"谢谢你告诉我。"安若曦深吸一口气，"去告诉同学们，明天无论发生什么，都请保持课堂纪律。"
回到家，安若曦辗转难眠。凌晨三点，她起身检查课件，发现方知寻发来一封邮件，附件是一份详细的听课反馈表模板，主题写着："无论结果如何，你的教学理念都值得被看见。"
邮件末尾是一张照片——方知寻的工作台上，摊开着她高中时期参加美术比赛的作品复印件，旁边是她的学生作业批改记录。他在便签上写道："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你始终如一。"
公开课当天，安若曦早早到了学校。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听课老师，黎主任和区教研员坐在最后一排，面前摊开着评估表。她深呼吸，调整麦克风，目光扫过全班——学生们坐得笔直，周小雨冲她悄悄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同学们好，今天我们探讨的主题是'艺术与记忆'..."
课程进行到十五分钟，安若曦已经进入了状态。她引导学生分析莫奈的睡莲系列如何记录光影变化，又让他们讨论自己最难忘的视觉记忆。课堂气氛活跃，连区教研员都频频点头。
"接下来，我们看一个当代案例。"安若曦点击遥控器，屏幕上方知寻的《银杏标本》系列缓缓展开，"这位艺术家通过收集银杏叶，构建了一条跨越十五年的时间线..."
教室后门突然被推开。安若曦抬头，看见方知寻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灰西裤，却让好几个学生忍不住回头张望。
黎主任的笔在评估表上顿了一下。
安若曦稳住声音："请大家观察这些作品，思考一个问题：当我们的记忆模糊时，艺术如何帮助我们重构过去？"
讨论环节，学生们出奇地踊跃。林小满甚至举手分享了自己用陶瓷记录奶奶手艺的经历，说到动情处声音哽咽。安若曦正想总结，突然看见方知寻举起了手。
"那位先生有什么见解？"她努力保持专业口吻。
方知寻站起身，声音沉稳："我想补充一点。艺术家在重构记忆时，往往不自觉地保留了一些真实细节。比如这些银杏叶的叶脉走向，其实反映了收集时的天气状况——雨天采集的叶片叶脉会更加清晰。"
这个专业观点引发了新一轮讨论。安若曦注意到黎主任的脸色越来越沉，而区教研员却兴致勃勃地记录着。
课程接近尾声，安若曦播放了一段视频——这是她昨晚临时加入的内容，展示学生们这学期创作的"记忆碎片"作品集，配乐是方知寻推荐的钢琴曲。
"最后，我想用德国哲学家阿多诺的一句话结束今天的课：'艺术是记忆的代言人，是那些无法言说却又必须被记住的事物的守护者。'"
掌声响起时，安若曦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学生们脸上洋溢着兴奋，几个听课老师甚至走上前来祝贺。区教研员握着她的手说："很有深度的教学设计，把艺术理论和生活体验结合得非常好。"
黎主任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整理文件。当安若曦走过去时，她只冷冷地说了一句："办公室等我。"
人群渐渐散去，安若曦收拾讲台时，一张纸条从教案本里滑出来："我在校门口银杏树下等你。——知寻"
"安老师！"周小雨突然冲进教室，举着手机，"出事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学校论坛的热帖——《震惊！我校美术老师竟是网络大V"水墨青花"，与著名艺术家方知寻关系匪浅》。帖子附上了"水墨青花"账号的截图、杭州展览的合影，甚至还有昨天方知寻在校门口等她的照片。
"谁发的？"安若曦的声音发紧。
"匿名账号，但..."周小雨翻到评论区，"有人说是黎主任授意的。"
安若曦的指尖冰凉。她看向窗外，方知寻依然站在银杏树下，浑然不知风暴将至。
黎主任的办公室门紧闭着。安若曦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论声。
"...严重违反师德师风！"黎主任的声音尖锐，"利用职务之便接触艺术家，还在课堂上..."
"我认为安老师的教学创新值得鼓励。"这是李老师的声音，"至于私人交往..."
"私人？现在全网都知道了！学校形象..."
安若曦深吸一口气，敲门。
办公室内瞬间安静。黎主任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她的教师档案。李老师站在一旁，表情复杂。
"坐。"黎主任推过来一份打印件——正是那个热帖的内容，"解释一下。"
安若曦挺直腰背："我确实运营着'水墨青花'的账号，分享个人艺术作品。与方知寻老师的合作始于网络，后来发现我们是高中校友。这些交往都在私人时间进行，没有影响教学工作。"
"没有影响？"黎主任冷笑，"今天的公开课，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教室？"
"我邀请了几位艺术界人士提供专业视角，名单上周已经报备教务处。"
黎主任显然没料到这个回答，转向李老师求证。李老师点点头："确实有备案，包括美院的两位教授。"
"那么，"黎主任转向电脑屏幕，"这段视频呢？"
屏幕上播放着今天课堂的片段——方知寻发言时，镜头捕捉到安若曦瞬间柔软的眼神。视频已经被剪辑过，配上煽情的字幕和音乐，在社交媒体上获得了惊人的转发量。
安若曦的胃部一阵绞痛。这个角度...是坐在后排的某个老师偷拍的？
"这是侵犯隐私。"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课堂录像需要教师同意才能公开。"
"问题是，"黎主任关上电脑，"你的行为已经给学校带来负面影响。区教委刚来电话询问情况。"
谈话持续了一小时。当安若曦终于走出行政楼时，天已经黑了。银杏树下空无一人，只有几片落叶在风中打转。
手机里有方知寻的未读消息："看到新闻了。无论你需要什么决定，我都支持。我在工作室等你。"
安若曦没有回复。她慢慢走回家，脑海中回放着黎主任的最后通牒："要么终止与方知寻的公开往来，要么暂停教学岗位重新评估。"
热水冲刷着疲惫的身体，安若曦站在淋浴下，任泪水混入水流。七年的教师生涯，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面临抉择。
门铃响起时，她正蜷在沙发上看学生们的留言——班级群里，学生们自发组织着为她辩护的行动。
透过猫眼，她看见方知寻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束白色洋桔梗和厚厚的文件夹。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像是匆匆赶来。
安若曦拉开门，寒风趁机钻进来。方知寻的目光扫过她红肿的眼睛，什么都没问，只是递过花束和文件夹。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沙哑。
"解决方案。"方知寻轻声说，"外面冷，能进去说吗？"
热茶氤氲的雾气中，方知寻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两份合约——一份是某国际艺术教育机构的聘书，邀请安若曦担任中国区课程顾问；另一份则是《记忆重构》项目的正式合作协议，职务栏写着"联合策展人"。
"不必现在决定。"方知寻将茶杯推到她面前，"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有选择。"
安若曦翻看着文件，薪资数字和创作自由度都远超她现在的工作。但她的目光却停留在学生们的合照上——周小雨在艺术节获奖的笑脸，林小满第一次成功拉坯时的骄傲...
"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她轻声说，"至少不是在这种压力下。"
方知寻沉默片刻，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木盒："那看看这个。"
木盒里整齐排列着二十多个小玻璃瓶，每个瓶子里装着一片银杏叶，瓶身上标注着日期和地点。安若曦很快发现规律——这些叶子全部采集自她曾经出现过的地方：高中校园、大学附近的公园、她常去的美术馆...
"这是..."
"我的潜意识。"方知寻拿起2016年的那个小瓶子，"这些年，我总会在某些地方莫名停留，收集一片银杏叶。直到遇见你，才明白为什么。"
安若曦的眼泪落在木盒上。她想起自己这些年如何刻意路过方知寻的展览，如何收藏有他访谈的杂志，如何在每个秋天拍下银杏叶发在无人知晓的小号上。
"学校给你什么条件？"方知寻突然问。
"要我和你断绝公开往来。"安若曦苦笑，"否则停职调查。"
方知寻的手覆上她的："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知道。"安若曦抬头看他，"但教师不仅是一份工作，更是责任。那些孩子..."
"我明白。"方知寻收紧手指，"所以我的建议是：不要为我放弃什么，而是为你自己选择什么。"
夜深了，方知寻告辞时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拥抱了她："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不会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
安若曦靠在他肩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我需要几天时间思考。"
"好。"方知寻松开手，"周末的讲座，我依然希望你能来。作为'水墨青花'，而不是安老师。"
关上门，安若曦滑坐在地板上。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安老师，请再看一下学校邮箱。事关您的教师资质审查。——区教委 王"
电脑屏幕上，未读邮件赫然在目：《关于安若曦老师网络行为与教学职责冲突的情况调查通知》。
附件里，黎主任的举报信详细列举了她"利用教师身份炒作网红人设"、"与艺术家不当往来影响教学"等"问题"，最后建议"暂停其教学工作，进行师德师风再教育"。
安若曦合上电脑，走到窗前。夜色中的北京灯火阑珊，远处国贸大厦的轮廓若隐若现。她想起方知寻说过的话——"你有选择”
是的，选择。不是逃离，而是前行；不是放弃，而是重新定义。她拿起手机，拍下窗外的夜景，第一次用"水墨青花"的账号发布了不带任何艺术作品的纯文字：
"记忆会模糊，但初心不会。感谢所有相遇，明天见。
第十一章
调查听证会定在周五下午三点。安若曦提前一小时就到了学校，发现行政楼前聚集了不少学生。周小雨第一个看见她，立刻带着几个同学围了上来。
"安老师！"周小雨递过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这是我们班全体同学写的联名信，还有您这两年带我们参加比赛的所有获奖证书复印件。"
林小满挤到前面，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陶瓷盒："这是我爸帮忙联系的律师名片，他说您这种情况完全可以起诉学校侵犯名誉权。"
安若曦接过沉甸甸的文件夹，喉咙发紧。翻开第一页，是全班同学密密麻麻的签名，每个人旁边都写了一句简短的话。"安老师教会我用画笔表达说不出口的感受"、"第一节美术课让我发现自己还能做好一件事"...周小雨的那条写着："您是我见过最尊重学生的老师。"
"谢谢你们。"安若曦小心地把文件装进包里，"但今天只是初步听证，你们不该..."
"不只是我们班。"林小满指向教学楼，"高三(2)班和(5)班也来了人，他们去年选修过您的课。"
安若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十几个学生站在不远处，见她望过来，纷纷举起手比出加油的手势。她的眼眶瞬间发热，赶紧低头整理文件。
"安老师，"周小雨压低声音，"林小满发现一件事——那个最先发帖的账号IP地址显示是在学校行政楼。"
安若曦猛地抬头："确定吗？"
"我爸爸是网络安全工程师。"林小满点头，"他还查到那个账号之前发过好几条吹捧黎主任教学改革的帖子。"
行政楼的门开了，李老师匆匆走出来："安老师，委员会提前开始了，他们..."看到周围的学生，她愣了一下，"这是..."
"李老师，能麻烦您帮我把这些资料带进去吗？"安若曦把学生们的文件夹递给她，"我马上就来。"
等李老师离开，安若曦转向学生们："都回去上课吧。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参与网上的争论，保护好自己。"
"可是..."
"这是我的战场。"安若曦整理了一下衣领，露出一个微笑，"而你们已经给了我最好的武器。"
会议室里的气氛比预想的还要凝重。长桌一端坐着五位委员，包括区教委的王主任和学校的三位领导。黎主任坐在记录员位置，面前摊开着厚厚的笔记本。安若曦注意到她今天特意穿了正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安若曦老师，请坐。"王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女性，声音温和但眼神锐利，"今天的听证会是为了核实关于你网络行为与教学职责冲突的投诉。首先，请你陈述一下情况。"
安若曦深吸一口气，将准备好的U盘插入电脑："各位委员，这是我的陈述材料。首先我要说明，'水墨青花'是我从大学时期就开始使用的艺术创作账号，从未与教学工作产生冲突。"
投影幕布上显示出账号的历史截图，最早的发布时间是七年前。
"过去两年，这个账号逐渐受到关注，主要是因为我对传统水墨技法的现代表达探索。"安若曦点击下一页，展示她与方知寻的互动记录，"与方知寻老师的交流始于艺术理念讨论，后来发现我们是高中校友，才逐渐有了私下接触。"
黎主任突然插话："但你在课堂上专门讲解过方知寻的作品，这不是利用职务之便吗？"
"我讲解过包括方知寻在内的二十多位现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安若曦调出教学大纲，"这是符合课程标准的教学内容。事实上，上周的公开课获得了区教研员的高度评价。"
王主任翻阅着李老师刚递上的学生材料："这些学生反馈和获奖记录，能证明你的教学效果确实不错。但问题核心在于——"她推过一份打印件，"这段视频在社交媒体上引发的讨论，已经影响到学校声誉。"
安若曦看着那段被剪辑过的视频，胃部一阵绞痛。画面中她望向方知寻的眼神确实超出了普通师生的界限，配上煽情的字幕和音乐，任谁看了都会产生联想。
"这段视频是偷拍的，而且经过恶意剪辑。"安若曦努力保持声音平稳，"原视频可以证明方知寻老师是在回答一个专业问题，而我作为教师全程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问题是，"一位男委员皱眉，"现在舆论已经形成，学校收到了不少家长投诉。我们不得不考虑更广泛的影响。"
黎主任趁机补充："安老师，委员会的建议是，你暂时停用那个网红账号，专注于教学工作。至于与方知寻的往来..."
"我拒绝。"安若曦的声音清晰地在会议室里回荡，"各位委员，我的网络艺术创作与课堂教学相辅相成。很多教学灵感正来自于与艺术同行的交流。停用账号意味着切断这部分专业成长渠道。"
她调出一组数据："过去两年，我指导的学生中有11人通过艺术特长考入理想大学，他们中的大多数最初是因为对我的网络作品产生兴趣，才报名选修美术课的。"
会议室陷入沉默。王主任若有所思地翻看着学生联名信，而黎主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还有一个问题。"那位男委员突然问，"你与方知寻是否存在超出正常交往的关系？"
安若曦的手指在桌下微微发抖。这是个陷阱——承认意味着坐实"师德问题"，否认则会被视为不诚实。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这个问题，我想我可以回答。"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方知寻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西装革履的样子与平日随意风格截然不同。安若曦的呼吸一滞——她根本没告诉他听证会的事。
"方老师？"王主任显然认出了他，"这是学校内部会议..."
"抱歉打扰。"方知寻走到安若曦身边，向委员们点头致意，"但作为事件当事人，我认为有必要提供一些事实。"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文件："这是安若曦老师过去三年完整的教学评估和学生反馈统计，由第三方教育机构分析完成。数据显示，她的教学满意度始终保持在全校前10%。"
接着是一份公证过的材料："这是'水墨青花'账号所有内容的公证记录，证明没有任何不当言论或商业推广。相反，这个账号长期免费分享艺术教学资源，被多家艺术院校推荐。"
最后，他放下一封信："这是我写给委员会的声明。我与安若曦老师确实在高中时期相识，但直到今年才重新联系。我们的交往基于共同的艺术理念，从未影响她的教学工作。"
黎主任冷笑一声："方老师，您不觉得这种时候现身，反而证明了你们关系特殊吗？"
方知寻转向她，眼神锐利："黎主任，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最先爆料帖子的IP地址显示在学校行政楼？而且那个账号之前多次发帖称赞您的教学改革？"
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黎主任的脸色变得煞白："这...这是污蔑！"
"不是污蔑。"方知寻拿出手机，"我有完整的IP追踪报告，来自专业网络安全公司。需要现在投影给大家看吗？"
王主任抬手制止了这场交锋："够了。今天的听证会是为了查明事实，不是个人攻击。"她转向其他委员低声商议了几句，然后宣布："委员会需要时间研究这些新材料。听证会暂停，下周一公布决定。"
散会后，安若曦在走廊上追上大步离去的方知寻："等等！你怎么会..."
方知寻转身，眼中的锐利已经化为温柔："周小雨给我发了信息，说你要'孤军奋战'。"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面对？"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安若曦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有身体接触。走廊上有老师经过，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她没有抽回手。
"那些IP追踪是真的？"
"千真万确。"方知寻压低声音，"林小满的父亲帮了大忙。他查到那个账号至少三次在行政楼夜间登录，时间都是黎主任加班的日子。"
安若曦倒吸一口冷气："所以她一直在..."
"监控你，等待机会。"方知寻的眼神变冷，"她嫉妒你的教学成果，更害怕你取代她成为教研组长。"
雨突然下了起来，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两人站在教学楼屋檐下，看着雨水在地面溅起无数水花。
"我送你回家。"方知寻脱下西装外套撑在两人头顶，"车停在西门。"
雨中奔跑的短短几十米，安若曦却感觉像是一个漫长的仪式。方知寻的手臂环着她的肩膀，温热的体温透过衬衫传来。她的心跳快得不像话，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别的什么。
上车后，两人都湿透了。方知寻的白衬衫贴在身上，隐约可见肌肉的轮廓。安若曦慌忙移开视线，却发现他也在看她——她的真丝衬衫浸水后几乎透明。
方知寻迅速从后座拿来一件备用外套递给她："披上吧，别着凉。"
车内空调呼呼地吹着暖风，玻璃上很快蒙上一层雾气，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安若曦裹着他的外套，闻到淡淡的松木香混着雨水的味道。
"今天...谢谢你。"她轻声说，"但你不该冒险。如果媒体拍到你来学校..."
"我不在乎。"方知寻启动车子，"事实上，我正打算公开我们的关系。"
安若曦猛地转头看他："什么？"
"如果你同意的话。"方知寻注视着前方的雨幕，"我想在下一期专栏里写我们的故事——从高中相识到十年后重逢。当然，会用化名保护你的隐私。"
雨水敲打着车顶，像无数细小的鼓点。安若曦想起听证会上那个未回答的问题——"你与方知寻是否存在超出正常交往的关系？"
现在，他给了她一个回答的机会。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轻声问，"一旦公开，即使我保住教职，也会永远活在舆论关注下。"
方知寻将车停在路边，转向她："我只知道，隐藏真实感情是对艺术的背叛。"他伸手轻轻拂去她发丝上的水珠，"但决定权在你。如果你选择保持现状，我完全理解。"
雨声渐大，车窗上的水痕扭曲了外面的灯光。安若曦看着这个为她冒雨而来的男人，想起高中时他递给她那支铅笔的样子，想起展览开幕夜他穿过人群走向她的瞬间，想起他在听证会上挺身而出的坚定。
所有的犹豫和恐惧突然变得微不足道。
她倾身向前，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带我回家。"
方知寻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手臂环住她的腰："确定？"
"从未如此确定过。"安若曦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想通了——如果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敢承认，我还有什么资格教学生真诚创作？"
方知寻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他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给了她一个温柔至极的吻。雨水从他们的发梢滴落，在两人相触的唇间汇成一道细流。
"我家还是你家？"分开时，他低声问。
安若曦微笑："有画室的那个。"
车子重新启动，驶入雨幕深处。安若曦拿出手机，看到几十条学生发来的消息。她点开班级群，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谢谢你们的支持。无论周一结果如何，请记住——真诚创作，无畏前行。"
然后她登录"水墨青花"账号，发布了一张速写——雨中的两把伞依偎在一起，伞下是两个模糊却亲密的身影。配文只有一颗银杏叶的emoji。
消息提示音立刻此起彼伏。方知寻瞥了一眼，轻笑："准备好迎接风暴了吗？"
安若曦关掉手机，靠回座椅："有你在，不怕。"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规律的弧线，就像时间终于将两颗漂泊的心推向同一个轨迹。安若曦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周一的听证结果、学校的最终决定、公开关系后的舆论压力...但此刻，她只想沉浸在这雨声与心跳共鸣的瞬间。
方知寻的手伸过来，与她十指相扣。他的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粗糙而温暖，就像他们即将共同面对的未来——不一定平坦，却真实可触。
更新时间：2025-07-06 11:37: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