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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爷是我兄弟精选章节

精选章节

简介:作为摄影师,我太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底版却显示着拍摄于我的时代。穿越后我见到正被逼婚的她,决心阻止这场悲剧:“别嫁林子印!你会守寡一辈子!”她笑着说:“小呆子,哪有这样咒自己太爷爷的?”可当留学归来的太爷发现我总缠着她,误以为我是情敌。某夜我俩被劫,太爷竟奋不顾身替我挡刀:“这小子像我亲兄弟,你敢动他?”酒醉后我含泪吐露真相:“别赶我走…我是来阻止你们成婚的,你二十八岁就会……”太爷突然沉默了。从那天起他主动疏远了太奶奶。她哭着问我原因时,巷口卡车突然失控冲来。我推开她的瞬间,听见太爷撕心裂肺喊她的名字——最后留在民国街头的只有太奶奶微笑的照片。多年后她抱着襁褓中的我轻叹:“傻孩子,若没嫁他,又怎会有你这个乖玄孙?”照片背面,是太爷未寄出的绝笔:“吾妻芳茹,见此人如见我兄,托他护你岁岁长安。”

正文

1 底片的秘密

老宅阁楼弥漫着时光的尘埃,在午后阳光的斜切下慵懒浮动。林骁掀起一方褪色蓝印花布,终于找到了它——太奶奶李芳茹年轻时唯一留下的照片。

照片压在老樟木箱底。相纸边缘已泛黄卷曲,但画面中的女子依旧鲜活。那是一张标准的民国半身像,背景是素雅的垂花门廊。年轻的李芳茹穿着一件立领七分袖淡青色旗袍,勾勒出清秀挺拔的身姿。她没看镜头,微微侧着头,唇角抿着一丝极淡、近乎羞怯的笑意,眼神却投向镜框之外的虚空,沉静又悠远,带着一种那个年代女子特有的、难以言说的韧劲。这笑容林骁熟悉无比,他是在这笑容的臂弯里长大的,只是照片里的她,年轻得让他有些恍惚。

他小心地捏着照片边角。阁楼的静谧里仿佛还回荡着太奶奶抱着他讲古的吴侬软语。她抚着他的头,笑得温暖:“我们骁骁将来呀,要娶个比太奶奶还漂亮的媳妇儿。”那时的他,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心疼,知道照片里这个温柔笑着的女人,后来独自背负了多少艰辛。他常听爷爷念叨,太爷爷林子印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太奶奶就是靠着给人缝缝补补、浆洗衣服,硬是把儿子拉扯大,送到省城读书。苦,是真的苦。

“太奶奶,”小时候的林骁曾趴在她膝头,一脸认真地嘟囔,“要是您那时候没嫁给太爷爷就好啦,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了。”那是个懵懂孩子所能想到的最大体贴。

李芳茹当时正给他剥着烤得喷香的花生米,闻言手指微微一顿,笑意反而深了些。她捻起一颗饱满的花生仁塞进林骁嘴里,指肚揩过他沾了花生红衣的小嘴,声音是江南春水般的温软:“小傻囝,尽说孩子话。要是不嫁给你太爷爷呀……”她拉长了调子,笑意漾开,眼角的皱纹都弯了起来,“又哪来今天能吃花生的乖孙呢?”

那笑容里的豁达与满足,像一根柔软的刺,多年后依旧扎在林骁心上。后来他学了摄影,镜头追光逐影,却总觉得再美不过太奶奶那一刻的笑容。她走后,林骁成了业内颇有声名的摄影师,尤其擅长捕捉人物的瞬间灵魂,他说那是太奶奶教他的——看人不能只看皮囊,要看到笑里的泪,静里的韧。

指尖无意识地滑过照片表面,职业的敏锐却猛地攫住了他。那照片的触感……林骁眉头蹙紧,起身走到阁楼唯一的小窗前。窗外茂密的榕树滤下斑驳的光点。他将照片凑近光线下,屏息凝神,一寸一寸地仔细审视。

不对!

太不对了!

那并非他熟悉的民国老照片常见的玻璃干版或易燃的赛璐珞片基纹理。这底片的材质,纹理更细密,带着一种现代合成材料特有的韧度和微微的磨砂感——分明是他工作室里常用的高端黑白胶片感光片基底的特征!而且,照片保存状态虽旧,边缘的锯齿极其均匀锐利,这几乎是机器裁切的痕迹,远非老式暗房手工能轻易达到的精度。

寒意无声地爬上林骁的脊背。时间仿佛在阁楼里凝固,只剩下他骤然加重的呼吸声。太奶奶的遗物,一张“诞生”于民国、技术特征却属于他林骁时代的照片?这是什么悖论?

他将照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相纸硌得掌心生疼,那个悬而未决的“为何受苦”的问题,伴随着这张来自未来的影像,搅动着沉闷的空气,也搅动了他尘封心底的童年疑问。

当晚,天气预报罕见地同时提及两大天象——“七星连珠”与“狮子座流星雨极大值”。夜色如墨,城市的灯火却未能完全侵蚀天空。林骁站在自家公寓开阔的阳台上,对着天空支起心爱的哈苏相机。他并非天文爱好者,但今夜莫名的焦躁驱使他来到这里。

七星在深蓝天幕上勉强连成一道模糊的光链。突然,第一颗、第二颗……无数碎钻般的流星划破夜幕,拖着亮银色的光尾,毫无征兆地密集爆发,带着某种近乎倾泻般的决绝,瞬间将城市灰暗的上空点亮。奇异的银光勾勒着林骁的侧影。风骤起,呼啸着卷过阳台。

像被无形的线牵引,他的视线牢牢锁定西南方天宇。那里,七星连线处,一点刺目的白芒无声炸开!光芒如海啸般涌至,瞬间吞没了林骁的身影和他手中的相机!

意识被强光抽离,急速下坠。黑暗,彻底的黑暗。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只有剧烈的耳鸣和强烈的离心感撕扯着他全身的神经。仿佛过去一个世纪,又似短短一瞬,后背传来结结实实的撞击感,钝痛炸开。

“……唔!”

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冰冷的、粗粝的触感从身下传来,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淡淡的马粪味和不知名晚开花朵的甜腻香。林骁忍着眩晕和恶心挣扎着睁开眼。

天光刺目。阳光?不,是清晨或傍晚那种朦胧柔和的光线。

映入眼帘的不是公寓楼下熟悉的绿化带,而是坑洼积水的青石板路面。路的边缘长着青苔。路边,一排低矮的、挂着繁体字招牌的店铺延伸开去:陈记米行、王记裁缝、张氏茶肆……店门多是木板拼成的槽板门,有些还关着,有些刚卸下门板开张。穿灰蓝布衫、戴瓜皮帽的男人,挽着发髻、穿阴丹士林蓝布或素色旗袍的女人,脚步匆匆或慢条斯理地走在街上。远处传来有轨电车叮叮当当的铃声和黄包车车夫的吆喝声,尖锐的喇叭声刺耳响起,一辆黑色老式轿车笨拙地从人群中挤过。

一切带着发黄的、旧胶卷一样的质感。

林骁撑着手臂坐起来,发现自己正摔在一条小巷与主街交口的泥泞水洼里,昂贵的冲锋衣沾满泥污。他的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出胸膛。

“借过!借过喂!挡道啦!”粗嘎的喊声从头顶传来。

一个穿着脏污短褂的人力车夫拉着一辆黄包车,正不满地瞪着他。车上的乘客,一位戴着金丝眼镜、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也皱着眉投来目光。

林骁猛地低头,自己脚边,那台形影不离的哈苏相机正安然无恙地躺在泥水旁,乌黑的金属机身反射着水光。它完好无损,像一个穿越时空的锚。

2 呆子与情敌

林骁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能笨拙地站起身,机械地抹着衣服上的污泥,本能地抄起地上的哈苏紧紧抱在怀里。冰凉的机身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凝聚了一丝清明。

“哎哟!我的裙子!李小姐你走路怎么不长眼啊?这可是苏州新到的软缎!”

一声娇纵尖锐的抱怨穿透街市的嘈杂,带着不依不饶的蛮横。

“对不起,朱小姐,实在对不住……”一个温婉柔和、又带着几分窘迫和紧张的熟悉嗓音紧接着响起。

这声音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林骁混沌的神经,激得他浑身一颤。他猛然抬头循声望去。

几步开外的临街布庄门口,围了一小撮人。两个年轻女子正僵持着。背对着林骁的姑娘,穿着件崭新的粉色软缎旗袍,袖口滚着金线,头上烫着时髦的卷发,手里提着几个刚买的纸包,背影透着一股趾高气扬。地上一个装着丝线的纸包裂开了,彩色的丝线团滚了一地。她对面的女孩穿着浅青色、洗得发白的棉布旗袍,梳着齐耳短发,正弯腰去捡那些丝线。阳光斜斜照在她轮廓温婉的侧脸上,给那因窘迫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镀了一层柔光。

林骁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轰然冲上头顶。

太奶奶?!

眼前的女孩是太奶奶李芳茹!照片上的少女。穿着朴素的旧衣,被那光彩照人的大小姐逼得连连后退。少女时期的太奶奶,比他记忆里照片上的模样还要清瘦几分,眉眼尚未被风霜侵染,但那股子清韧的神韵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她微微咬着下唇,试图挡住朱小姐带着刻薄气息的步步紧逼。

“对不住顶什么用?我这可是为了下周商团酒会新做的!踩脏了你赔得起么?”朱小姐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芳茹鼻尖上,声音愈发刺耳,“我看你就是个扫把星!克父克母,现在又想来克我的新衣裳?晦气!”

污言秽语像冰冷的针扎过来。芳茹身体僵了一下,捡丝线的动作停住了。她直起身,没看朱小姐,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滚了更多丝线的泥地,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随即垂下眼帘,手指无措地揪紧了手中的丝线包,指节用力到发白。

“就是,李小姐走路也太莽撞了嘛!”旁边跟着朱小姐的另一个女子也跟着帮腔。

“谁扫把星?”一个清朗的男声突兀地插了进来。

林骁自己都吓了一跳。身体比脑子快得多,在他自己都还没完全回神的时候,人已经不由自主地迈开大步,拨开旁边看热闹的几个闲人,生生插进了朱小姐和芳茹之间。

巷口吹来的风撩动了他额前湿漉漉的碎发。他一手护着相机,另一只手随意地抬起来格了一下,正巧挡住了朱小姐再次试图戳向芳茹的手。

朱小姐猝不及防,被他这突然的一挡弄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气得柳眉倒竖:“你!哪来的小赤佬?多管什么闲事?”

林骁挡在芳茹身前,把她严严实实遮在自己背后。他没理会那朱小姐,只侧过脸,目光快速扫过芳茹。她因这突变微微张着嘴,惊愕地看着他,那双温润如水的眼睛里有困惑,也有一闪而过的、因陌生援助而带来的茫然无措,像受惊的小鹿。

林骁心头猛地一酸。就是这个眼神!那个后来在漫长孤寂岁月里总能凝练出笑意的眼神!

“呵,”林骁转回脸,对着气急败坏的朱大小姐,嘴角竟扯出一个轻松自在、甚至带点懒散的笑意,语气却不卑不亢,“大姐,大街上这么大声量练嗓子,考虑过街坊邻居的耳朵没有?我站这巷口都听见了。人家姑娘踩脏你裙子,是她不对,可你咒人家克夫克父克全家…您这话,是在彰显您家风水好,能挡煞辟邪么?”

他一口略显生硬的南方官话(原主记忆残留和穿越后的自然融合)混着他的现代语感,更显得油滑又古怪。尤其是那声“大姐”,叫得朱小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旁边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朱小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骁鼻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林骁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她,“您不就是朱家肉行朱老板家的千金嘛!朱老板生意做得不错,家训‘和气生财’,您刚那句‘克父克母’,我看更像是触您父亲眉头啊!”

这话连消带打,朱小姐被他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她当然不敢承认自己触父亲霉头,更怕这刁钻小子继续胡搅蛮缠,把自己名声越描越黑。她狠狠地瞪了林骁一眼,又瞪了一眼他身后沉默的芳茹,终究是丢不起那人,跺了跺脚,气冲冲地推开旁边的人群走了:“晦气!碰到两个倒霉鬼!”跟着她的女孩也赶紧追上去。

看热闹的人见没了戏码,也渐渐散了。

狭窄的布庄门口顿时空旷下来。巷口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

林骁松了口气,绷紧的肩膀也垮塌下来。刚才肾上腺素飙升没觉得,现在只觉得后背火辣辣的摔伤处和被溅湿的衣服黏在皮肤上,又冷又疼。他有些吃力地转过身。

芳茹还站在原处,手里紧紧捏着那破掉的丝线包,低垂着头,像是要把自己缩进尘埃里。青布旗袍的肩膀线条微微塌陷。

“姑娘,你……”林骁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斟酌着怎么掩饰自己唐突的身份。话未说完,芳茹突然抬起了头。

她的眼圈微微泛红,睫毛湿漉漉的,显然刚才强忍着没在人前掉泪。但这双看向他的眼睛里,不再是纯粹的茫然和退让,反而蓄着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光。

“先生,”芳茹的声音不大,还有些微颤,但非常清晰,带着真挚的感激,“谢谢您。” 她朝他微微福了一福,一个旧式的礼。那姿态在民国初年的街道上显得分外温婉妥帖,但她的背脊挺得很直。

“呃,小事……不用谢。”林骁被这郑重的道谢弄得有点手足无措,下意识想去扶她,伸出的手又僵在半空。他一个二十一世纪青年哪经历过这个,“我叫林骁…树林的林,‘骁勇’的骁,刚从国外回来,在这儿…呃,迷路了。” 他半真半假地搪塞,目光落到她脚边那几个散乱的丝线团上,“你的东西…”

芳茹“啊”了一声,连忙蹲下身收拾。动作迅速利落。林骁也赶紧弯腰帮忙捡拾那些散落在泥水里、沾染污渍的丝线团。指尖无意相触,他能感觉到她的手冰凉,还有些细微的颤抖,但动作很稳。

“我叫李芳茹。” 她一边收拾,一边低声说,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并不美好但需要坦然接受的事实,“家就住隔壁梨花巷。”

“李…芳茹?”林骁的手停住了,指尖捏着一个沾满泥水的蓝丝线团。这个名字从他唇齿间无意识地滑出,带着某种宿命轮回般的重量,沉重得让他心口发闷。他抬起头,夕阳的余晖刚好穿过屋檐的缝隙,落在芳茹收拾丝线的侧脸上,那专注又隐忍的神情,瞬间与樟木箱底照片里女子温婉坚定的笑靥叠印在一起,分毫不差。

喉咙有些发紧。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难以抑制的酸楚和冲动:“芳茹姑娘……以后,别对那种人太忍让了。有些人,你越怕,她就越欺负你。”语气里是远超初次见面应有的深切关怀。

芳茹讶异地抬眼看他。眼前这个打扮古怪、说话也古怪的海归青年,眼里为什么会有……一种浓烈到化不开的心疼?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一个略带磁性的、带着明显不悦的年轻男声插了进来,带着浓浓的压迫感:“芳茹?”

两人同时回头。

一个穿着剪裁精良、面料考究的白色条纹西服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站在几步之外。他身形挺拔,容貌俊朗,梳着一丝不苟的西装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正紧紧盯着芳茹和林骁挨在一起收拾丝线的身影,以及在夕光下靠得有些近的距离。

林骁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他无数次在太奶奶模糊的描述里勾勒过这张脸——年轻、有学识、风华正茂,但最终定格在那个早早夭亡的悲剧结局里。

林子印!

他的太爷爷!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风尘仆仆,脚边还放着行李箱,显然是刚刚到家。

林子印的目光在林骁那身沾满泥污、款式奇特的冲锋衣和护在怀中的相机上扫过,眉头紧锁,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排斥。当他的视线落到芳茹微红的眼睛、地上的狼藉和她对林骁流露出的明显感激时,那份排斥瞬间升温成了冰冷的不悦。

“这位是?”林子印大步上前,语气冷淡而疏离,视线像手术刀一样剖向林骁,“芳茹,发生什么事了?”他站定在芳茹身边,不动声色地把她和林骁之间的距离隔开了些许,形成了一个保护性的姿态。那身挺括的西服散发着极淡的雪茄和优质皮箱的气息,无声地划分着界限。

芳茹看到他,先是一惊,随即眼中迸发出真切如星火般明亮的惊喜:“子印哥!你……你回来了!”但惊喜过后,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又浮上脸颊,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眼前的混乱和林骁的存在,“刚才不小心……”

“刚才这位朱家的小姐,想拿李姑娘练嘴皮子。”林骁抢在芳茹难以启齿的犹豫前开口,站直了身体,尽量让自己显得坦荡一些。他看着林子印那张与自己有四五分相似的、带着戒心的年轻脸庞,心里如同打翻了调味瓶。这就是他注定早逝的太爷爷,这就是让太奶奶守了半辈子寡、吃了无尽苦头的男人!宿命的预感和一股莫名的怨气交织碰撞,最终化为了一句带着莽撞怒意、突兀到极点的话:

“李姑娘,刚才那种人是不好。但嫁错人的苦,可比被人堵着骂几句要命多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目光直直刺向林子印,“芳茹姑娘,我劝你一句,嫁人得擦亮眼!有些人看着人模人样、留过洋,可说不定命硬带煞,嫁过去没几年就……就要守活寡!一辈子的苦命!”

“守活寡”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炸裂在街角。空气骤然凝固。

芳茹脸上的血色刹那褪尽,愕然瞪大眼看着林骁,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刚帮了自己的人为何突然口吐如此恶毒的诅咒,对象还是……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从小一起长大的林子印。

林子印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冰封。被陌生人,尤其是一个刚在他家门口、在他的未婚妻(他主观认定)面前“英雄救美”的陌生人,如此直白地、恶毒地诅咒自己早死,这冲击是巨大的、荒谬的。一股混合着震惊、羞恼和暴怒的火焰几乎要冲破理智!

他猛地踏前一步,白色西服下的身躯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镜片后的双眼射出冷冽寒光,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四目相对。穿越者与“目标”的视线在空中激烈碰撞。林骁看到林子印眼里的难以置信,愤怒和被冒犯的狂怒,也看到了那愤怒之下,一丝被恶毒诅咒刺伤自尊的深重痛楚。年轻的太爷爷此刻像一头领地受到极致侵犯的雄狮。林骁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甚至没想好怎么应对这失控的局面,喉咙发干,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寂静只维持了一瞬。

“噗嗤——”

一声轻飘飘的嗤笑意外地打破了这几乎凝结的沉重。

是李芳茹。她抬手轻轻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脸上竟奇异地浮起一丝复杂到了极点的笑意,清澈的目光在林骁那张写满愤怒和痛苦的脸上打了个转,又落在林子印紧绷得快要碎裂的侧脸上。她甚至伸出手,极轻地拉了拉林子印的衣袖一角,阻止他即将爆发的怒火。

“好了子印哥,”芳茹的声音轻柔得像拂去尘埃,带着一丝让人心定的抚慰力量,甚至有点无奈的纵容,“跟个呆子置什么气。”

她重新看向林骁,唇角微微翘起,像是在哄一个说错话、闹别扭的小孩子,眼神清澈澄净,没有丝毫被诅咒的愠怒,反而透着一种洞悉人心般的温柔与了然。她轻轻重复了一遍那个词,带着奇异的分量:

“小——呆——子。”

3 夜巷与旧仇

那晚的“情敌”风波,在芳茹那句“小呆子”的定性中勉强草草收场。林子印被未婚妻硬拉着进了家门,临走前那冰冷锐利的眼刀几乎要将林骁钉死在原地。

接下来的几天,林骁在临近的小旅店安顿下来。他当掉身上饰品的钱在民国还能支应几天。他得想办法活下去,更得想办法……接近。他不敢再去李家门口晃悠,只能利用手里的相机——这是他唯一的身份掩护。街头巷尾,晨光市集,落日烟摊,他支着相机采风,试图用镜头捕捉芳茹生活的痕迹。他拍下挑水的老汉,拍下嬉闹的童稚,拍下深巷蜿蜒的青苔石阶……每一次快门的轻响,都是无果的等待。

终于在第三天傍晚,日影沉入瓦脊,天光暗得只剩巷口一片昏黄。林骁背着相机,拖着疲惫的身子和愈发空虚的肚子,穿行在弯弯曲曲、行人稀少的窄巷中。巷子两边是高耸的旧墙,青砖缝隙里滋生的湿气浸透衣背,傍晚的风贴着地面溜过,卷起墙角的灰尘和落叶,带来森森的凉意。

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巷子转弯处,正低头快步走着。

“芳茹姑娘!”林骁心头一跳,脱口而出。

李芳茹闻声脚步一顿,有些惊讶地转过身。借着最后一线天光,林骁看到她手里拎着一个装着药材的小纸包。她的脸色比前几天显得更白了些,神情疲惫,带着一种竭力掩饰却无法完全藏住的忧虑。

“林先生?”芳茹微微颔首致意,脸上努力绽开一个浅浅的礼貌性的笑,但那笑容明显没什么力气。

“你怎么……”林骁走上前,想问“脸色怎么这么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拎着药包的样子,让他心头猛地一沉。是家里有人病了?还是因为林子印?

“没什么,”芳茹显然不想多谈,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掠过林骁疲惫的脸,“天快黑了,巷子深,林先生还是早点回去吧。”

说完,她转身就要继续往前走。

林骁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没入越来越浓的阴影里,心底那丝不祥的预感愈发清晰。她独自一人,形色匆匆,还带着药……林子印那个短命鬼呢?他不是回来了吗?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心疼的情绪翻涌上来。林骁不再犹豫,加快脚步,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拐过第二个弯,巷子更窄更深了。两侧的院墙高得几乎遮天蔽日,投下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

“咦?”

芳茹疑惑的声音极轻地响起。她停在巷子中段,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瓦罐倒在地上碎裂了,污黑的泥水流了一地,几根蔫黄的菜叶泡在泥里。她警惕地放慢了脚步,似乎想绕开那滩污秽。

就在这时,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一堆废弃的竹筐杂物后猛地扑了出来!

“啊——!”芳茹短促的惊叫被一只带着浓重汗味和劣质烟味的大手死死捂住!另一个黑影毫不客气地劈手就夺她手中的小钱袋和那个药包。

抢劫!林骁脑中警铃炸响,所有犹豫烟消云散。

“放手!”他怒吼一声,像头被激怒的豹子扑了上去,手里沉重的单反相机连金属镜头盖都没来得及旋紧,被当成了板砖,用尽全力狠狠砸向那个捂芳茹嘴的匪徒后脑!

“砰!”一声闷响,夹杂着金属镜头盖碎裂的脆音。

“嗷!”那匪徒惨叫着松开芳茹,捂着头踉跄两步,回头,一张胡子拉碴、左眼角有道狰狞伤疤的脸在昏暗中扭曲可怖——正是前几天街头被林骁和芳茹一起扭送警局的那个小偷!

冤家路窄!

“妈的!又是你这管闲事的小王八蛋!”疤脸男看清是林骁,顿时暴怒,双眼赤红,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刀尖指着林骁,恶狠狠地咆哮,“这回老子要你的命!”

旁边的同伙也狞笑着抽出短刀,两人一左一右逼了上来。冰冷的杀意瞬间锁定了林骁。

完了!林骁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两个字,身体僵硬冰冷。他手里就剩个变形的相机壳子,毫无反击能力。刚才救人的一腔孤勇,在对上两把闪着幽光的利刃时,化作了濒死的恐惧。他甚至能闻到刀锋上那股铁锈般的腥气。

“林先生小心!”芳茹被推开在一旁,惊魂未定地扶墙站稳,声音都变了调。

寒光骤起!疤脸的匕首带着风声,朝着林骁毫无防护的脖颈就凶狠地划来!旁边的刀则捅向他腰腹!角度刁钻狠毒,根本避无可避!

林骁瞳孔紧缩,死亡的阴影扑面而来。他甚至能看清对方刀尖上那一丝冰冷尖锐的反光,像死神的镰刃。本能让他抬起相机残骸徒劳地格挡,徒劳地闭上眼睛,等待剧痛的降临。

“嗤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裂帛之声炸响在狭窄的巷道内!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只有一道猛烈的力道狠狠撞在他肩膀上,撞得他半边身子剧痛,闷哼着踉跄侧退两步。一股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瞬间溅了他一脸!滚烫!

林骁猛地睁眼,头皮炸裂般发麻!

就在他身前,一道挺直的白色身影如山般屹立,用身体硬生生为他挡住了那本该割喉的一刀!白色条纹西装的后背被划开一道长长的狰狞口子,皮肉翻卷,鲜血如同泼墨般霎时间浸透了昂贵的西服布料,刺目得惊心动魄!

林子印!他竟然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

千钧一发之际,是他冲了过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林骁扛下了致命一刀!

剧烈的疼痛让林子印的身体剧颤了一下,但他硬是咬紧牙关没有哼出声。他一把推开踉跄的林骁,自己强忍着背上的剧痛猛地旋身!那双被金丝眼镜覆盖的眼睛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像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他根本不看自己血流如注的伤口,目光死死攫住惊愕停顿的两个劫匪。

“动他?!”林子印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间磨出来的血块,带着一种近乎嗜血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凛然,“这小子是我兄弟!你敢动他一根指头试试?!老子生剥了你!”

话音未落,林子印那染血的拳头带着劲风,如同咆哮的火车头,狠狠砸向刚刚收刀、被这突然出现、受伤犹斗的狠人惊住的疤脸男面门!

“砰!”

闷重的骨骼撞击声让人牙酸。疤脸男惨嚎一声,鼻梁应声塌陷,血泪横流,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倒飞出去,撞在堆满废弃物的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软绵绵滑落在地,昏死过去。

这雷霆一击彻底震慑了另一个同伙。他惊骇地看着浑身浴血、眼神凶戾如魔神的林子印,再看看同伴的惨状,哪里还敢动手?“妈呀!”一声怪叫,扭头就想往巷子另一头跑。

林子印却已箭步上前,一个精准利落的擒拿手闪电般扣住了对方持刀的右腕,猛地反向一拧!

“咔吧!”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脆响。

“嗷啊——!”剩下的劫匪发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叫,短刀当啷坠地。林子印毫不留情,屈膝狠狠顶在他毫无防备的腰眼上,力道刚猛。那家伙连哼都哼不出来,白眼一翻,像只被抽了骨头的虾米,瘫软在地,捂着肚子剧烈抽搐。

短短几秒,刚才还穷凶极恶的两人,一个昏迷,一个残废,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尿臊味在幽深的小巷里弥漫开来。

完成这一切,林子印紧绷的身形才猛地一晃,闷哼一声,终于支撑不住,单手撑住湿冷的墙面才没倒下。鲜血沿着指尖滴滴答答砸在青石板上,和地上的污水混在一起,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灯光太暗,看不清他背后的伤口到底有多深,但那迅速蔓延开的血渍,触目惊心。

“子印哥!”芳茹脸色煞白如纸,踉跄着冲上前扶住他,声音带着哭腔和强烈的颤抖,“你怎么样?伤……伤在哪里了?快让我看看!”

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检查他背后,又怕碰到伤口,纤细的手指无措地悬在半空,眼神里的惊慌和无助几乎要溢出来。药包和小钱袋早已散落在泥泞里。

林骁整个人都傻了,像一根木头桩子一样钉在原地,脸上还沾着林子印飞溅出的温热血迹。他看着林子印强撑着不倒下的背影,看着那被血浸透的白色西服,看着芳茹惊恐慌乱扶住他手臂的样子……刚才林子印那句话——“这小子是我兄弟!敢动他一根指头试试?!”——像洪钟大吕,带着滚烫的血气,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响,震得他灵魂都在发颤。

4 醉言与真相

李芳茹家小而整洁,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草和艾灸余烬的气息。

林子印趴在硬板床上,赤裸着背。豆大的油灯光在摇曳,映着那一道从右肩胛骨斜划到左后腰、皮开肉绽的狰狞伤口,像被粗暴撕开的画布。鲜血仍在缓慢洇出,混着止血药粉,在昏黄光线下凝结成暗紫的痂。每一次呼吸带来的肌肉牵动,都让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闷哼声堵在喉咙里。

李妈妈熬着药,李爸爸在门外低声和赶来的邻居说话——那俩倒霉劫匪已被热心街坊扭送去了警署。

窄小的房间里只剩下林骁守着。

他笨拙地用铜盆里的温水拧着干净的白布,小心地避开伤口边缘,擦拭林子印背上、胳膊上那些被砖石擦破的污痕和血迹。指尖下的皮肤滚烫紧绷,那是身体在无声地对抗剧痛和可能的感染。盆里的水很快变得浑浊暗红。

空气沉闷,只有林骁拧动布帕的微小声响,以及林子印竭力压抑却仍偶尔泄露的、被疼痛折磨的抽气声。那件染血的破洞西服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像一面无声宣告苦难的旗帜。林骁每一次低头擦拭,都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脏沉重擂动的声音,还有那句在幽暗巷子里如誓言般砸落的“动我兄弟试试”!

“嘶……行了。”林子印终于开口,声音喑哑粗粝得像砂纸摩擦,“够干净了,不用擦了。”

林骁的手一顿。昏黄跳跃的灯火映着林子印因失血和疼痛而显得有些苍白的侧脸轮廓。他慢慢直起身,没看林骁,目光落在墙上剥落斑驳的墙皮上。沉默如同铅块,越压越重。窗外隐约传来邻家老人哄孙子的模糊吴歌小调,软糯悠长,更衬得这斗室寂静如古井。

良久。

“那一刀,”林子印的声音很轻,平静得听不出情绪,“要不是你扑得猛,替我挡开后面那混账捅过来的刀子,我这会儿……大概就趴不起来了。”他指的是林骁那一记用相机砸向疤脸的冲撞。

林骁猛地抬起头,喉咙干涩发紧:“我……”

“你小子,”林子印打断他,微微偏过头,细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晦暗不明,在光影交错的油灯下显得格外幽深。这目光穿透了昏暗的空间,直直落在林骁脸上,带着一种锐利得几乎要剖开皮囊的审视,“到底是谁?”

这句话不是疑问,是质询!是猎人在确认陷阱中猎物的真相!

林骁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灯芯爆出一点轻微的噼啪声,拉长了两人之间凝固的对峙。他张嘴,无数个编造的理由涌到唇边——落魄的归国学生?迷路的摄影师?可这些在林子印此刻这双仿佛能洞彻一切的眼睛面前,显得苍白又可笑。

“你冲出来骂我早死那会儿,”林子印的声音像淬了冰,平静下蛰伏着惊涛,“看我的眼神……不像恨,倒像是……”他刻意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精准的形容,最终吐出两个充满悖论的词语,“……像是恨铁不成钢。还有心疼?”

林骁浑身一僵,握着湿布的手指冰凉,几乎要失去知觉。灯光下,林子印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带着疑惑的痛苦——那是对被诅咒者深层次的不解。

“你跟芳茹说话,”林子印盯着他,每一个字都敲打着林骁紧绷的神经,“那眼神更怪……不像是男人看女人的那种,倒像是……”他的眉头紧紧锁起,思索着,困惑着,“看小姑姑?看……看奶奶?可你明明和她差不多大!”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压抑的烦躁,“还有你这张脸!对着镜子看久了,我都觉得像是在照一面歪了的铜镜!”

犀利的质问像冰锥,一层层剥开林骁伪装的表象,直指那荒诞离奇的核心。屋角的药吊子咕嘟咕嘟沸腾着,蒸腾的苦药气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几乎令人窒息。沉默再次盘踞,带着沉重的预感和命运临近的轰响。

“说!”

林子印猛地低吼出声,牵扯到背上的伤口,剧痛让他额角的青筋瞬间凸起,脸色愈发惨白,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惊人的执拗:“你到底是谁?!”

林骁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油灯的光晕在眼前模糊晃动。他猛地闭上眼睛,肩膀难以抑制地垮塌下去,仿佛全身力气被这声质问彻底抽空。再睁开眼时,眼眶通红,绝望的疲惫和再也支撑不住的脆弱如洪流般倾泻而出。他不再需要维持海归人士的体面,不再需要“林逍”这个单薄的假名。

“我是林骁……”声音嘶哑艰涩,带着浓重的哽咽,“树林的林,‘骁勇’的骁……我是你亲侄子……”他猛地抬起头,泪光在眼中打转,死死盯着林子印惊愕震动的瞳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句足以打败一切现实的话吼了出来:

“我是你和芳茹未来的玄孙!!”

“噗通——”

椅子被带翻在地。林子印撑着身体的手肘一软,整个人从半趴的姿态滑落,重重地摔在床边,牵扯到背后的伤口,顿时鲜血再次涌出,染红了刚刚绑好的布带。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猛地抬头,双目圆睁,金丝眼镜滑落到鼻梁,那双写满学识和敏锐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翻江倒海的、彻底打败认知的惊骇和茫然!

他死死盯着林骁,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想质问,想咆哮,想斥责这荒诞绝伦的疯话,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发出沙哑破碎的“嗬…嗬…”声。

“不可能……不可能……”他反复低喃着,声音微弱而颤抖,理智在与天方夜谭的冲击下拼命挣扎,试图抓住任何一点现实的锚点。林骁的眼神?那种混杂着心疼、愤怒、怨恨和至深孺慕的目光……林骁的轮廓?那与自己年轻时惊人相似的眉眼……还有芳茹提到的种种古怪?

一个恐怖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他混乱的思绪。他不再看林骁那张年轻却写满悲怆的脸,目光失去焦距地落在地面一块模糊的光斑上,仿佛预见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宿命终点。

“你……说……我……”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着石头,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被撕裂般的疼痛,“……我会……早死?”

最后两个字轻如蚊蚋,却又重如千钧。

油灯的火焰在这近乎无声的自语中猛地摇曳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寒风吹拂,光线在两人僵硬如雕塑的身体上投下长长的、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两个在深渊边缘垂死挣扎的魂灵。那未包扎好的伤口渗出的血珠,一滴、两滴,无声地砸在冰冷的砖地上。

5 疏离

林子印房间。天光初亮,窗棂外的天空是一种沉郁的灰蓝色。

空气沉闷滞重得令人窒息。药草苦涩的气息、灰尘的味道和一夜未散的血腥味交织缠绕。林子印背上的伤口已重新仔细包扎过,白色的棉布绷带严实覆盖着,看不到血迹,但微微渗出的药渍昭示着皮肉之下的翻搅。

他就这样沉默地靠着床头坐了整整一宿。姿势几乎没怎么变过,头发略显凌乱,脸色是失血后的青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平日里那种年轻留学生的锐气与锋芒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副被掏空灵魂的骨架。细金丝眼镜反射着窗外冷清的光,镜片后的双眼深陷,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里面翻滚着无数复杂到令人心悸的情绪——最初的惊涛骇浪褪去后,是巨大的、几乎将他摧毁的沉痛;那沉痛中,又烧灼着一种理智压抑到极致后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林骁离开前那嘶哑痛苦的最后陈述:

“……老家在枫城…城南码头那边后来改叫滨江新区了……那棵老樟树……爷爷叫李念诚……是他一手养大的……太奶奶一个人熬了三十年……一辈子就靠着小相馆给人照相活命……我给她摔碎过一个玉镯子……就在樟树下……”

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得如同冰冷的刻刀,一笔一划凿进他的心脏深处。那个被叫做“枫城”的模糊未来地名,那个注定没有他陪伴、含辛茹苦独自拉扯他儿子、以照相为生的芳茹……甚至那个“摔碎的玉镯子”,那是前些天他刚从香港带回来、还未来得及送出手的物件!她怎会提前知晓?除非……

除非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活不到儿子长大!命运留给他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年!

巨大的悲怆如同冰水灭顶,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寒冷彻骨。他爱芳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正是因为深爱,那“守寡三十年”的字眼才如刀刀凌迟!他如何忍心?!

窗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芳茹!她还不知道昨晚这里发生了足以撕裂一切现实的重磅炸弹。她端着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白瓷碗,轻快地推开虚掩的房门:“子印哥,厨房炖了一晚上的鸽子汤,最滋补伤……”

声音戛然而止。

芳茹脸上的温柔笑意在看到林子印此刻状态的瞬间冻结、碎裂。他靠在那里,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疏离和寒意。那不是身体上的虚弱,是灵魂被强行剥离的空洞和拒斥!他明明坐在那里,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冰墙。甚至连她进来,他都没有抬眼看一下,目光依旧失焦地定格在墙角某处尘埃,仿佛那里有吞噬他的黑洞。

这骤变的气场让芳茹心头猛地一沉。端着汤碗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屋角药吊子的余烬飘散出最后的苦涩青烟。她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将汤碗小心地放在床头小柜上,温热的碗壁触手生温,却暖不了此刻房内冰封的气氛。

“……汤有点烫,”芳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试探,努力想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死寂,“医生说……得吃点东西伤口才……”她伸出手,犹豫着想去碰碰他放在被子外、骨节分明却异常冰冷的手。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林子印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抽回了手!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本能的抗拒。

芳茹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惊愕、难以置信、被深深刺伤的痛楚,在她清澈的眼底水光般晃动起来。她看向林子印的脸。

他终于缓缓转过脸来。

那一瞬间的眼神接触,让芳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那不是看未婚妻的眼神!那是看一个……一个需要被远远推开、不能沾染分毫的陌路人!冰冷!决绝!甚至还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自我厌弃?仿佛靠近他本身就是一种灾厄的传染!

“芳茹,”林子印开口了,声音是彻夜未眠的沙哑,像生锈的铁器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极力抗拒着什么,平静到毫无波澜,“你回去吧。药汤留下就好。” 他的目光越过她,看向窗外灰暗的天空,“以后……不用常来了。” 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切断着某种联系。

芳茹站在床前,指尖冰凉。那碗鸽子汤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升起,又无力地飘散,成了房间里唯一温暖的遗迹。巨大的委屈和恐慌像冰冷的海水将她淹没。

她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轴发出轻微悠长的“吱呀——”声。

几乎是门关上的瞬间,林子印紧绷如石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胸膛剧烈地起伏,压抑不住的低沉呜咽从指缝里挤出来。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痛苦地蜷缩起身体,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墙壁,泪水汹涌而出,在深陷的眼窝里肆意横流。冰层轰然碎裂,露出了下面汹涌的、无法抗拒的痛苦熔岩。对芳茹的深情,对命运的无力,对那残忍“宿命”的恐惧和抗争失败后的巨大疲惫……尽数在此刻爆发出来。手指深深抠进墙壁剥落的灰泥里,留下几道弯月般惨白的指痕。

6 诀别

日子像被拉长的、失去了弹性的橡皮筋。林子印的伤渐渐好转,能下床走动,但那扇刻意隔开李家的冰墙,却被他以一种可怕的、机械般的执行力越砌越高。

芳茹送去的汤羹点心,被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冰冷的石阶上;巷口偶然遇见,他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地擦肩而过,连眼角余光都不曾稍驻片刻,徒留芳茹在原地冻成寒风中一尊失魂落魄的雕像;曾经属于两人的月下漫步、灯前私语,更是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历史,消失得干干净净。

每一次冰冷回避的“偶遇”,都像一块看不见的巨石,重重砸在芳茹心上,裂开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那些伤口在无人处悄然化脓,最终化为压抑的低泣和越来越深的怀疑。

林骁在街头巷尾“采风”的频率更高了。他成了林子印与芳茹之间唯一看得见的关联——一个同样被林家拒之门外、却在暗处焦灼不安的“桥梁”。他背着相机,捕捉着芳茹日渐苍白消瘦的身影,记录着她眼中那些从委屈、痛苦、麻木,到一点点凝聚起来的、带着执拗光芒的怀疑。

一个沉闷的午后,秋阳隔着厚厚的云层显得有气无力。林骁刚从当铺出来——日子拮据,他不得不当掉了一件多余的换洗衣服——闷头走进城北一条相对僻静的短巷。这里石板路的缝隙里长着半枯的野草,两边的院墙陈旧斑驳。

忽然,他听到压抑的啜泣声。

巷子另一头的拐角屋檐阴影下,李芳茹靠着冰冷肮脏的砖墙,单薄的身体微微佝偻着,肩膀在无声地剧烈抽动。她手里捏着一个被揉得不成形状的纸团,几根蔫黄的花梗露在外面。

林骁心头一紧,快步走了过去。

芳茹听到脚步声,猛地抬起头。看清是林骁,她慌乱地用手背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但那哭红的眼眶和鼻尖却无法掩饰。她挺直脊背,试图把脸扭开,维持那点最后的自尊。

“……林先生。”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被狼狈撞破后的生硬疏离。

林骁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张被痛苦反复折磨、憔悴不堪却依旧维持着倔强的脸。几天不见,她瘦得下颌线条都有些嶙峋了。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言语苍白无力。难道告诉她,林子印的疏离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爱?是为了她不被这短命的姻缘拖进苦海?让她守着这份残酷的“深情”等几十年?

他的沉默让芳茹眼中积蓄的痛苦和疑惑彻底决堤。

“林先生!”芳茹猛地转过身,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林骁,泪水不受控制地再次滚落,声音因压抑的激动而颤抖,“你告诉我……你和子印哥!你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他那天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他回来就……就变成这样了?!”

她往前逼近一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执拗和质问:“你们长那么像……他替你去挡刀……你……你看我的眼神……我总觉得……总觉得像是在看一个隔代的长辈!” 她的泪水汹涌而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被欺骗和隐瞒的控诉,“你们是不是……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瞒着我!是不是?!” 最后那句几乎是嘶喊出来的,耗尽了她仅剩的力气,身体都在微微摇晃。

林骁被她眼中的绝望和那穿透伪装的犀利逼得后退半步。他喉咙发紧,看着芳茹此刻濒临崩溃的样子,看着她眼中燃烧的那簇怀疑自己至亲至爱联合起来编织一个巨大谎言的痛苦火焰。他承受不住这样的拷问。那份源于太爷爷嘱托的沉重秘密,那份试图改写命运却带来更多创伤的无助感轰然压垮了他。

“……是,”林骁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干涩得像沙砾在摩擦,终于在那双泪眼朦胧、饱含期待与愤怒的目光中崩裂,“芳茹姑娘……离开他吧……别嫁了……” 他避开芳茹骤然凝固的目光,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亲手凌迟自己,“真的……嫁给他……真不如一个人清静……他配不上……配不上你这样……”

仓皇的话语组织得语无伦次,重复着最初的“劝告”,试图把她推向自认为更安全的、没有悲剧的未来。他不敢提未来,不敢提那个冰冷的结局,只能笨拙地重复着对“短命鬼”的指控。这笨拙的“劝解”,听在芳茹耳中却如同冰冷刺骨的侮辱和彻底的背叛!

芳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瞬间熄灭。泪水毫无征兆地止住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冰冷彻骨。她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巷口斜对面的马路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机械噪音!一辆老旧的黑色道奇卡车,像一头发了狂的失控钢铁巨兽,引擎发出声嘶力竭的轰鸣咆哮,碾碎了街口的喧嚣!它显然是刹车失灵,彻底失控,巨大的橡胶轮胎疯狂转动,擦着地面发出刺耳尖叫,蛮横无理地撞开挡路的人力车和惊慌奔逃的行人,朝着这条狭窄、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短巷,以毁灭一切的速度直冲而来!

巷子太窄!卡车的庞大车头凶悍地挤压进巷口,两侧的后视镜刮着墙壁,爆出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和火星!车灯如同疯狂的巨兽独眼,死死锁定了巷子中段那两个身影——正处于精神崩溃边缘的芳茹和心乱如麻试图后退的林骁!

时间仿佛被无限放慢。林骁甚至能看到卡车司机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看到车轮卷起的尘土和碎叶扑面而来!巨大的、死亡的阴影带着令人窒息的铁锈和机油味当头罩下!

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间隙!

芳茹仿佛灵魂出窍,还停留在林骁那“配不上”字眼的巨大打击中,身体僵直如同凝固的蜡像,正对着那碾轧而来的庞然大物!而林骁眼角余光瞥见了她毫无反应的身影!

“太奶奶——!!”

一声撕心裂肺、超越了时空伦常的呼喊骤然炸响在死亡的轰鸣声中!

是林骁!他身体快于思维,被惊骇激荡的本能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巨力爆发!他用尽全力猛扑过去!不是躲闪,是义无反顾地撞开!

肩膀狠狠撞在芳茹的右臂上!巨大的冲力让她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巷子内侧猛摔出去,重重跌在一堆松软的旧麻袋上!

而她身后的林骁,因为撞开芳茹所产生的反作用力,身体被推送到一个更靠近巷子中央的位置!根本来不及再有任何动作!

“嘎吱——哐当!!!”

巨大沉闷的撞击声轰然响起,震得整条短巷都在颤抖!碎玻璃、车灯塑料残片、扭曲的金属零件如同烟花般猛烈飞溅!林骁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无形的铁锤从侧面狠狠抡中!世界陡然倾斜旋转!

剧痛在身体里炸开的瞬间,奇异的景象陡然闪现:他像是被抽离了身体,看到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色西服的身影正发疯般从巷口另一个方向扑来,那人影扭曲着,撕裂般呼喊着一个名字:

“……芳茹——!!!”

是他!林子印!他一直在远远地看着!

而现实维度,被撞得高高飞起又重重砸向冰冷砖墙的林骁身前,那台一直被他护在怀里的相机,在剧烈的冲击和挤压中猛地弹开了盖子!

一张泛着温润光泽的方纸,轻飘飘地、仿佛没有重量般,旋转着从中翻飞而出!

画面定格!

照片上的李芳茹,穿着那身照片上的浅青色旗袍,正对着镜头,笑得温婉如水。唇角微弯,眼神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对世间万物温柔注视的美好和期许。

照片在空中打着旋儿,如同一只逆风飘落的玉色蝴蝶,轻轻地、稳稳地,落在了刚刚挣扎着从麻袋堆上抬起头、面无人色的芳茹脚边。阳光诡异地穿透了尘土烟雾的阴霾,照亮了照片上女子恬静的笑容。

与此同时,林骁的意识彻底沉入一片死寂的漆黑,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胶卷,所有的光影和声音,瞬间湮灭于虚无。巷口疾冲而来的林子印伸出的手,只来得及抓破一片冰冷的空气。

7 岁岁长安

最终章 岁岁长安

墙根下蒙了尘的青苔痕迹一年年加深。李家那两棵老桂花树开了又谢,把秋香酿进了巷子里每一缕风。日子在柴米油盐、邻里闲话里不紧不慢地流淌。那个在李家巷口被车撞飞又凭空消失的海归青年林骁,渐渐成了老人们闲来无事时一段真假难辨的“怪谈”,像泛黄书页里夹着的褪色剪纸,被时光的手抚平了最初的惊骇褶皱。而李家的小姐芳茹,还是如期嫁给了留洋归来的林少爷林子印。

婚礼很素简,新娘子穿一身半新不旧、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淡青色棉布旗袍——既非大红嫁衣,也绝非新制的西洋款式。她眉眼沉静,像浸在深潭里的水玉,清润得看不出悲喜。林子印没有穿西服,一身洗得发白、肘部打着细密补丁的青布长衫。他执起芳茹的手,掌心是温热的,带着薄薄的茧。他看她的目光很深,像要把她的样子刻进骨子里,那眼神里有千钧重的东西沉沉压着,是极致的温柔,也是无边的酸楚,几乎要漾出某种告别的哀伤。他不怎么说话,只是一遍遍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一句无声的长叹。

婚后不久,林子印拖着并未彻底养好的背伤,登上了去南方的客轮。他走得沉默而决绝,连头也没回一次。船拉响汽笛时,芳茹站在码头粗糙的木栈道上,海风掀起她素色的衣角。她手里紧紧捏着一样东西,指尖几乎要嵌进硬物里——那张莫名出现在死亡瞬间、永远停留在年轻笑容里的相片。

照片背面,不知何时被人用极细的钢笔添了几行字,字迹清瘦峻利,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斩断尘缘般决然又无比珍重的意味:

「吾妻芳茹,见此人如见我兄。」

「托他护你岁岁长安。」

落款处不是名字,是一个被浓墨重重圈住的「印」字,如同一颗凝固的心跳,一滴被狠狠摁在纸上的血泪。

船影消失在浑浊的海平线尽头时,芳茹低头看着照片背面那两行铁画银钩的字,久久伫立。海风吹乱她额角碎发,也吹干了眼角未落的潮湿。她没哭出声,只是把那冰冷的照片贴在心口,良久良久。再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一种被命运揉搓过的、深重的平静,仿佛一夜之间明白了所有该明白的。

岁月这匹老马,拉着沉重的车辙碾过小城。林子印自那年登船便杳无音信,像是被汹涌的潮水彻底吞噬。有人传闻他病死于南方异乡,也有人零星听到他在某个偏远省份教书的消息,又很快被山风吹散。一切模糊不清。李芳茹成了李林氏,一个人撑起越来越空的家。她没有等到林子印许诺的归期。她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念诚。名字是林子印走前备在旧书夹页里的纸条上写的。

起初几年,靠着典当陪嫁和接些替人抄抄写写、绣绣补补的零活儿糊口。后来,巷口陈家的小相馆老板陈瘸子染病死了,店铺荒着。不知谁跟芳茹提了一句那老家伙留下的照相家伙什儿还在,蒙了厚厚一层灰。

再后来,巷口那块破败的“陈记相馆”旧招牌被小心摘下,换了块干净朴素的新板子:

「芳茹照相馆」

李芳茹自己写的字,清秀方正。她把那张泛黄却依旧笑容明媚的年轻照片用薄薄的桐油板小心装裱了,挂在小店角落一块旧丝绒帘子后面。有熟客问起,她只淡淡一笑:“家里一个长辈的念想。”相馆门脸很小,收拾得洁净敞亮,老式笨重的木匣相机立在三脚架上,蒙着黑布。她给新出生的小囡拍百日照,脸上糊满了粉,胖得像个小面团;给即将远行的学子留下意气风发的纪念;给白首老夫妻拍下相依相伴的身影;也给街角的小乞丐拍一张捧着白馒头咧嘴笑的瞬间……生意慢慢活络起来,像枯枝上萌发的新芽。她在镜头后的眼睛,依旧是年轻时那双,温润沉静,带着看尽世情的温柔韧性。

无数个深夜,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放下沉重的黑色遮光板门。狭小的相馆里只剩下显影池药水的微涩气味。她总会轻轻拉下那张嵌在桐油板里的照片,指腹一遍遍摩挲过自己那张年轻又无忧无虑的笑脸,以及照片背后那几行力透纸背、冰冷沉重的字迹,最终停在那个被圈得格外凝重的「印」字上。指尖沿着那墨痕轻轻描摹,仿佛在抚平岁月深处一道永不结痂的伤疤。月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在那圈浓重的墨印上投下冰冷的反光。

日子在显影液和定影水的池子里沉沉浮浮。念诚慢慢长大,背着母亲用碎花布缝制的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新式学堂。

“姆妈!姆妈!先生今天夸我字写得好!”孩子清脆的喊声撞破院里的寂静。

芳茹正坐在桂花树下的小凳上,借着最后的天光修补一件顾客送来弄破领口的旧旗袍。细小的补丁在她指尖翻飞,匀称得几乎看不出来。她闻声抬头,接过儿子递来的习字簿。薄薄的纸页上,一排排稚嫩却认真的“永字八法”。

“念诚乖。”她伸手揉了揉儿子软软的头发,声音带着熨帖人心的暖意,“像你爹爹小时候写的。”

孩子仰着脸,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对那个名字陌生又好奇的光:“姆妈,爹爹写的字更好看么?”

芳茹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掠过孩子纯真的脸庞,轻轻点头。“嗯,”她极轻地说,唇角浮起一丝如烟雾般渺远又温柔的笑意,像是透过时光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更好看。”她把习字本仔细收好,拍了拍儿子,“去洗手,该吃饭了。”

老桂树浓密的叶子筛下一地细碎的光斑,也筛下漫长的年岁。念诚读了师范,成了学校里国文讲席先生。他带回一个扎着两根油光水滑长辫子、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女孩儿,是纺织厂新式学堂的女老师。芳茹给他们操办了简朴又热闹的婚礼。新娘子改口叫她“姆妈”的时候,声音甜得沁人心脾。芳茹站在宾客簇拥的中心,脸上的笑纹舒展开来,像被春风吹皱的一池深水,终于荡开了暖意。她端起茶杯,眼角瞥过堂屋角落那蒙着丝绒罩子的相框,罩子下照片里那个年轻微笑的李芳茹正被一束烛火的光芒温柔笼罩。

又过了很多个春秋冬夏。老屋门楣上挂着的“芳茹照相馆”早已斑驳模糊。照相的生意在新时代层出不穷的“快相”冲击下越发萧条,成了真正“糊口”的行当。院子里桂花树老得只剩下半边开花,李芳茹也成了人们口中的“李家婆婆”。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阳光暖得化不开。院子里安安静静,只有偶尔几声远远的鸽哨和被风摇落的枯叶打着旋儿的声音。七十多岁的李芳茹坐在一张老藤椅里,膝上盖着洗得发硬却依旧洁净的薄毯。她怀里抱着个软乎乎的胖娃娃,被裹在崭新的大红提花棉布襁褓中。这是她的曾孙,念诚的长孙。

胖娃娃刚吃饱奶水,舒服地打了个小哈欠,小手攥成肉肉的小拳头,咿咿呀呀地冲着抱着他的老祖宗挥舞。

“咿……呀……啊……”孩子乌溜溜的眼睛像浸了水的黑葡萄,好奇地打量着抱着自己的这张布满深深褶皱、却眼神温和如水的脸庞。

李芳茹低下头,用布满老年斑却依然灵巧的手指,轻轻刮了刮娃娃肉鼓鼓的脸颊,嘴角不自觉弯起。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拂动她鬓角几缕银丝。

怀里的小家伙不安分地扭动几下,小脸皱成一团,似乎在努力思考什么深奥的人生哲理。片刻之后,他咧开没牙的嘴,吐出一个奶泡泡,用尽吃奶的力气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奶音:“祖……祖……爹爹……不……好!”

小娃娃努力组织着语言,小眉头拧着,吐词不清却异常认真,像是复述某天听到大人们的叹息:“不……不跟……爹爹……好!阿囡……找……好多好多……糖……” 意思再清楚不过——他那未曾谋面的太爷爷林子印“不好”,曾孙不要理他,要找更好的、有糖吃的人家嫁。

风突然停了。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李芳茹怀抱着曾孙的手臂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震。怀中婴儿温暖柔软的身体,带着新生生命的蓬勃力量,与她枯瘦的手臂形成鲜明到心悸的对比。

她低下头,目光深深落进曾孙那双纯澈见底、倒映着满天霞光的眼睛里。小家伙还在努力咂巴着嘴,认真推销他“好多好多糖”的美好前程。

静默在流淌。

李芳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视线越过孩子柔软的胎发,越过院子里静立的青砖灰瓦,穿过漫长数十年尘烟的弥漫,一直投射到堂屋那扇挂着旧丝绒布帘的侧墙上。那块桐油板,那张嵌着的年轻照片,仿佛无声地悬挂在虚空之中,映着那被岁月风霜浸染过的温柔笑容。

一刹那,深埋于漫长光阴中的悲欢离合如同无声默片在眼前飞速倒带:

有巷口初遇,那青年顶着满脸泥污,眼神却灼热如星:“别怕!”

有夜巷凶险,那把锋利的刀光,那个挡在身前的浴血白影:“动我兄弟试试?!”

有灯光摇晃的斗室,那双洞穿一切的、燃烧着痛苦与执拗的金丝眼镜后的眼睛:“你到底是谁?”

有汽车失控的巨大轰鸣,身体被狠狠撞飞的瞬间失重感,还有那声撕心裂肺刺破时空的呐喊:“芳茹——!”

最后定格在海天苍茫的码头,轮船拉响汽笛的悠长呜咽,海风吹乱的衣角,还有照片背面那几行力透纸背、浸透全部生命重量的嘱托:「托他护你岁岁长安。」

千帆过尽,万般跌宕起伏的过往最终沉入时间的静水深流。院角那株饱经风霜的老桂花树在寂静中发出深沉的叹息。晚风吹动了檐角一串悬挂多年的、褪色了的风铃残片,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丁零声。

李芳茹低下头。

怀里的小家伙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停止了咿咿呀呀的挥舞,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曾祖。

一抹释然而澄净的笑意,自老人布满岁月沟壑的嘴角缓缓漾开。那笑意起初极淡,如云开月现透出的清辉,慢慢地,荡漾到整个面庞,每一条皱纹都浸润在一种大彻大悟后返璞归真的温和光晕里。她伸出一根手指,极其温柔地点了点曾孙的眉心,仿佛要抚平那点微皱。

“傻孩子,”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带着旧瓷器般的温润回响,如同在诉说一个跨越山海而来的古老寓言,“若是没嫁给你太爷爷呀……”

她抱着胖娃娃轻轻摇了摇,望向庭院尽头那隐于暮色与霞光的巷口方向。目光深邃悠远,似乎穿透了时空的壁垒,看到了那个穿着青布长衫的清瘦身影,看到了那个手持相机的冒失青年,也看到了那条漫长、曲折、却最终通往此处温暖的命定之路。

晚风再次拂起她额前的银丝,将那句最终完成的答案吹散在庭院安详的空气中:

“……哪来今天吃糖的乖玄孙呢?”

李芳茹缓缓收回视线,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上曾孙温暖柔软的胎发。婴儿咿呀了一声,仿佛应和着某种穿越时间长河的亲昵。她抬起眼,目光温润清澈,穿透了数十年烟尘,落在堂屋墙角。

那张蒙着旧丝绒罩子的照片,被她缓缓执起。照片中的年轻李芳茹笑靥温婉如初。她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翻过了岁月厚重的纸面。

桐油板的背面,昏黄的底衬上,几行被时光模糊、却依旧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终于映着窗外流泻进来的最后一丝斜阳,呈现出清晰的全貌:

「吾妻芳茹,见此人如见我兄。」

「托他护你岁岁长安。」

落款处那一个墨色深沉的「印」字,如同亘古不变的心跳,稳稳地烙印在命运的书页上。字迹的边缘在暮光里柔和地晕染开来,像是被岁月的手无数次温柔摩挲过。

老人凝视着那字迹,唇边那抹澄澈的微笑,如同深秋绽放的最后一片桂花,无声地融入了漫天温柔的晚霞。怀中的玄孙咿呀着,小手轻轻攥住了太奶奶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指。

更新时间:2025-07-06 10:48:44